“我不花錢, 都存着也有錯?”
“哼。”白露珠將單子懟在他胸膛上,“等你下次休息來縣裡,我們一起去挑選沙發。”
“都給你啊。”賀祺深小心翼翼將單子又遞過去, “你是不高興我存錢?”
白露珠用了一分鐘時間開解自己, 上輩子心思都在舞臺上, 受了傷不服輸, 每天練習更多, 失去女主角機會鬱鬱寡歡,根本沒把心思放在他身上,也沒什麼要用錢的地方和機會。
瞟了眼單子, 結婚後還得收過來,不爲別的, 就爲他過不了幾年, 要大量找老師報班學跳舞, 花了很多冤枉錢,還被騙子合夥騙走過八百塊。
曾經她相信八百, 現在不太相信了。
“走吧,都十一點了,家裡沒準備飯,我們就去國營飯店吃完再去。”
還沒哄,轉眼看到媳婦心情又好了, 賀祺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跟在後面。
國營飯店定點供餐, 供銷社早九晚五全天營業, 拎着東西也不方便, 兩人再次改變行程, 先去了另一條街吃中飯。
市裡的飯店比縣城要大一倍,周圍各行科研工作者多, 服務員態度也好上那麼一些,起碼是多了一點耐心。
賀祺深照例問了半天,光一個鴨子問了六七種做法,服務員仍然屏住怒氣沒發飆,足以可見有耐心。
最後一人點了份牛肉飯。
據服務員介紹,是爲了周圍上班忙碌的人特地推出的新款,點完就能上菜,有素有肉營養均衡,還不耽擱時間。
兩人期待了半天,等服務員親自端上來,才知道原來是過些年小飯館特別時興的蓋澆飯。
一碗米飯先倒扣在盤子中央,澆上土豆西紅柿牛肉,牛肉一點都不含糊,和家裡做的一樣切成麻將大小,總共有七八塊,鮮美湯汁滲透進飯裡,冒着誘惑香氣,刺激食慾。
光是看着牛肉,就讓人食慾大增,這年頭的國營飯店,就是實誠。
兩人拿着白瓷勺子開動,正吃着,賀祺深從大衣口袋掏出早已冷掉的糖油餅,“你想吃嗎?請大師傅放鍋上熱一下。”
“你當這是你們單位食堂,我帶回去晚上吃。”白露珠打開斜挎小包,把餅放進去,不然真的浪費他一大早趕去單位排隊買,又一路帶到車站,多等了兩個小時的心意。
“現在天冷,不會壞。”賀祺深高興了,舀起一大勺牛肉飯塞嘴裡,吃得格外滿足。
供銷社就在國營飯店斜對面拐角處,吃完飯正好散步過去。
今天早上就不冷,中午太陽高照,再加上胃飽了渾身充滿能量,後背心直接冒了一層汗,白露珠外套穿的是呢子中長大衣,直接脫掉後,穿着淡紫色高領毛衣在街上走着。
“我幫你拿。”賀祺深伸手想講她擔在胳膊肘裡的大衣拿走,白露珠躲開拒絕:“不用,買完就要去你家裡了,等下被奶奶看到不好。”
胡素鳳最見不得兒子當面對兒媳婦好,對孫子孫媳婦包容心稍微強那麼一丟丟,但也不能在她面前做的太過,否則就要叨叨個不停。
結婚前聽說女人在夫家的地位,有一半是來自丈夫的態度,剛開始有矛盾時,不能理解,甚至還會故意秀給老人看,等生了女兒後,就理解那種感覺。
自己辛辛苦苦當寶貝養的孩子,轉眼掏心掏肺去伺候別人,心裡酸楚,只有同爲母親才能理解,婆婆不說,但肯定心裡舒服不到哪裡去。
關上房門,到了私人空間,兩人怎麼好都行,長輩看不見也會睜隻眼閉隻眼,與悶聲發大財,財不露白是一個道理。
當然,奶奶這部分只佔百分之三十,骨子裡愛比較佔百分之四十,街坊鄰居的煽風點火佔百分之三十。
供銷社正好上了一批新布,扯了五尺米色全棉細布印青花的布,青花素雅,很適合婆婆氣質,同一種布料,又扯了五尺暗紅色印花給奶奶。
布票是賀祺深給的,白露珠最缺的就是布票,團裡一個季度發一尺半,額外再補貼一尺,比起其他工種一年才分個兩三尺,已經非常多了,仍然不夠用。
航天分所除了每個季度發放票子,福利裡面經常還會有當下最時興的東西,連上市就被排隊搶光的的確良都發過。
賀祺深的真實性格就是個小無賴,每當所裡發放福利時,大家都一致默契早一個小時到,才能高高興興圍着聊天挑選。
等到他一進大門,就有專人彙報。
一聲“祺深來啦!”,圍着圈的人羣立馬就跟子彈打在樹枝上的小鳥一樣,一鬨而散,拼命振翅逃跑,唯恐落後被賀祺深看到提前分了什麼。
躲得快的人,沒看到就沒什麼,躲得慢的人被他瞄到什麼中意的,接下來三五天就等着被‘換’走吧。
調換還是高高興興,心甘情願地求着他換,即使事後悔得要命,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平時除了他去特地找人調換化妝品票,幾乎沒人拿過他的東西,錢包裡足足攢了二十來尺的布票!
幸好他有,否則給奶奶婆婆選了,不給小姑選,到時候小姑肯定要躲在房裡傷心,哭哭啼啼。
買了三人,剩下幾尺布票塞回皮夾子裡,想着送大姐什麼禮物。
賀祺漫平時對他們特別照顧,除了喜歡送她成品衣服,姐夫也經常從海外幫忙帶東西。
人傢什麼都不缺,但你不能什麼都不送,尤其是在這種人人都有的時候,就算拿把稻草扎得漂漂亮亮當禮物,都不能略過她。
“其實應該去趟百貨商場的。”供銷社已經夠大了,但沒什麼稀罕物,主要賣的東西都是爲工人農民日常所需。
“那不是繞了一大圈?”復興大街離家裡騎自行車二十分鐘就能到,去百貨商場得坐汽車二十分鐘,賀祺深算也知道還差了誰,拿了一罐茶葉,“我爸最愛喝普洱,就拿這個,你想去商場,是不是爲了大姐?”
白露珠點了點下巴算作迴應,眼神一直在看架子上琳琅滿目的東西,看有沒有什麼可以挑選的。
“就拿一條絲巾就行了。”賀祺深指着櫃檯上絲巾,“其實就是一個心意,買什麼我大姐都覺得差不多,她家裡什麼都有。”
看着他指的紅黃相間印着富貴牡丹花的絲巾,白露珠嘴角抽了抽。
認真挑選一條畫着桃花的淡粉色絲巾,顏色很少見的粉,一點都不俗氣,價格也不算便宜,一條六塊多,就比的確良稍稍便宜一些,售貨員說了是精品布料,特殊印花方法,全市總共就來了二十條。
今天背的是小包,裝不下太多東西,就沒買其他日用食品。
售貨員裁好了布,用乾淨的麻紙包好,絲巾單獨包裝,白露珠疊起來直接抱在懷裡,茶葉讓賀祺深拿着。
給家裡人都買好了東西,兩人步行去家裡。
進入普渡寺片區,看到遠方莊嚴肅穆的寺廟頂塔,白露珠眼神一頓,腳步慢了下來。
“緊張了?”見到她走路速度變慢,賀祺深笑問。
白露珠睫毛輕垂,搖了搖頭,腳步加快進入象羅衚衕。
江銅北面原先是未開墾的荒地,因此在建設四合院片區時,不單每棟院子面積廣,沿街道路都留的格外寬敞,不是首都市中心那種夾道斜街細竹竿,是名副其實的寬街大道。
街道種了兩排楊樹,一棟棟樸素簡潔的青磚小門樓印入眼前,遠看家家戶戶都差不多,走到門口才能發現各家門楣磚雕不同,大多數雕刻萬字錦,少數人雕刻着蘭花竹葉錦。
一路走到底,裡面還藏着一座顯赫氣派的金柱大門庭院,非四合院的小門樓可比,放在古代,那是王府纔有的門楣。
這棟房子自然不是從古代傳下來,而是一個大資本家喜歡國風宅院,早早花錢買了一塊荒地,建了這座房子。
進入六十年代後,大資本家被打成右,宅子歸了國家,象羅衚衕存在之初,就是圍着金柱大門宅子建成。
衚衕住了人,就有了生活氣息,中間最粗的一棵泡桐樹底下,就相當於‘象羅老年活動中心’,三五個老頭圍着下象棋,爭得面紅耳赤,幾個老太太圍着坐在一起剝着豆子,耳朵自動屏蔽旁邊的聲音,聊着家長裡短。
“喲!祺深,對象來家裡啦?”
頭髮花白紮成小揪卡在後髮際線的老太太,見到兩人,立馬站了起來,“真俊,真白,一看就是有福氣的姑娘,多看幾眼感覺就能蹭不少福氣。”
老人說的話讓人聽了打心裡開心,誰第一次聽了都會當真,白露珠當初也不例外,後來才知道這位馮奶奶說話一向過嘴不過心,表面專挑別人喜歡聽的話講,轉頭又能和別人一起偷偷嚼舌根。
白露珠乖巧一笑,賀祺深聽完笑的眼睛眯起來,和氣道:“馮奶奶,您今天沒睡午覺?”
“纔剛吃完飯,還沒到時候。”馮老太太瞧着兩人手上拎着東西,“這是給家裡人買的?孩子真好。”
媳婦又被誇了,賀祺深平常不太愛搭理這些老太太,今天格外有耐心:“哎,是我對象給家裡長輩買的。”
看着他還想停住腳步多聊幾句的樣子,白露珠暗自加快腳步,拉開一小段距離。
馮老太太三步並作一步緊緊跟着兩人,“那行吧,我剛看到你爸今天中午也回家吃飯了,現在應該還沒放下碗筷呢。”
白露珠心下微嘆,就知道馮奶奶要跟着去湊熱鬧,偏偏賀祺深不但沒看到她的暗示,還跟人家聊個不停。
賀家在左排第六,同樣是樸素簡潔的小門樓,門楣雕刻的是竹葉錦,賀老爺子拿到房子自己出錢額外請人打了一扇屏風。
屏風在進門後就能看到,青磚製成,刻着幾顆完整的竹子,代表的是清正雅緻。
前面放了一口大缸,缸裡養了水蓮,開出來的顏色不是桃粉色,而是金黃色,稀奇得很,現下只有黑漆漆的一潭水,荷葉還沒發芽露頭。
進門後右邊靠牆有一扇凸出來的玻璃窗,窗裡五顏六色的鮮花盛開,有些白露珠都叫不出名字,那是奶奶的寶貝,每天在家裡侍弄花草。
花房往兩間小正房是賀祺深兄弟倆的房間。
對面三間房,一間是廚房,原本小姑和大姐一起住一間,後來挪了一間出來改成了衛生間,省得再跑到街道里面去上廁所。
正廳有兩間大正房,奶奶住一間,公婆住一間,廳後面還有一間小正房,家裡讀書人多,書籍都放在裡面,當做公共書房用。
院子裡沒有像人家一樣種一些果樹花樹,顯得很寬敞明亮,家裡人正圍在桌子前吃飯。
小姑聽到動靜最先轉過頭來,看到她後“哎呦”了一聲,叫道:“哎喲喲!露珠!露珠來了!”
一家人驚了一下,連忙伸頭往門口看,接着着急忙慌站起來,全都快步往外走。
“露珠怎麼突然來了?”
剛說完賀祺漫覺得這話好像不太歡迎似的,改口道:“露珠什麼時候到市裡的?”
望着一張張驚訝的面孔,白露珠突然想笑,距離賀家長輩上次去縣城沒隔多久,就體會到她當時的感覺。
“幫同事來市裡的百貨商場買化妝品,特地來看看奶奶。”
胡素鳳本來這兩天氣相當不順,一聽未來孫媳婦把她排到首位,旁人提都沒提,頓時露出笑模樣:
“怎麼來也不提前打個電話呀,家裡好提前準備你愛吃的菜,快快快,吹了一上午冷風,快進屋暖和暖和。”
白露珠低頭看了一眼脫掉外套,僅僅穿着毛衣的自己,彎了彎嘴角,挨個喊了人。
新媳婦上門,一家人自然開心不已,說了一些熱情寒暄的話,才發現後面還跟着看熱鬧的馮老太太。
胡素鳳笑容微落,“老馮,你今天不睡午覺?”
“怎麼跟您孫子說一樣的話,才幾點我就睡,以後躺棺材板裡有的睡呢。”
馮老太太話音剛落,外面又走進來一個人,臉是這年頭少見的圓墩墩,皮膚撐起來皺紋都少了很多,面部骨像能看出真實歲數,比兩個老太太歲數要小些,應該又比穆宛大上個十來歲。
賀祺深心情好,主動打招呼:“郭大娘,吃過飯沒?”
“沒吃的話你請我吃不?”郭翠菊調侃完看一下白露珠,笑着道:“祺深對象來啦,老早聽到外面有動靜,在家洗碗沒出來。”
白露珠繼續乖巧一笑。
胡素鳳臉色逐漸不好看,這些天就是被這兩人嘲諷的厲害,但住在一個衚衕裡,互相串門是很正常的事,即使知道是過來湊熱鬧的,也不能張口趕人走。
穆宛招手,“別站着了,都進去坐吧。”
所有人回到正廳,屋裡鬥櫃堂櫃,沙發冰箱上面都蓋着一層白色紗布,看起來溫馨乾淨。
餐桌上擺着吃了一半的紅燒魚,小蔥拌豆腐,白菜凍豆腐裡面加了一些五花肉,還有一盤子豆角土豆炒茄子。
穆宛搬了椅凳,安排人坐下後,對着她笑道:“露珠,不知道你要來,桌上菜已經吃了一半,現在菜站都關門了,家裡還有一些瘦肉,我現在去和麪剁肉,給你包餃子吃。”
說着就要往外走,白露珠連忙將人拉住:“阿姨不用了,知道你們沒準備,我和祺深在國營飯店吃過牛肉飯了。”
“怎麼來了市裡還跑去國營飯店吃飯。”別人還沒開口,
郭翠菊就先說話:“飯店的菜老貴了,一般人吃不起,我們家兒媳婦從來不敢去。”
吳素鳳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你家兒媳婦敢去哪,去菜站都得跟你申請,你不批准她連門口都不敢沾。 ”
聽了這話,郭翠菊得意一笑,“要不然我說您老是大善人,隔一輩心就變寬了,這人還沒進門就能當家做主了,您瞧瞧馮嬸,不管是媳婦還是孫媳婦,那絕對是不敢有任何二話的。”
馮老太太笑着回道:“你這話也不對,時代在進步,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想法,我們得趕上他們的腳步,咱說的對,那纔不敢有二話,咱要說的不對,那自然不能聽你的,二話也就來了。”
兩人一唱一和,後者語言段位更高,表面說的漂亮,實則明誇自己暗諷胡素鳳。
過招多年,胡素鳳自然聽出來了,正是因爲一聽就明白,纔會經常讓自己氣不順,憋着悶,看在多年老鄰居的份上,不能說得太過,只能裝聽不懂。
白露珠將布放到茶几上,先挑出暗紅花布捧着遞給老太太,“奶奶,今天供銷社人特別多,我一聽說是剛從蘇杭那邊進過來的新款印花全棉細布,立馬就去排隊等着了,排了快一個小時,又冷又沒坐的地方,每當累的時候一想到是給家裡德高望重的鎮宅之寶奶奶買的,頓時就不累了,您做成衣服穿上一定好看。”
胡素鳳瞬間從椅子上坐直身體,聽得樂不攏嘴,未來孫媳婦人面場這麼尊敬她,給她長臉,什麼悶什麼氣全都沒了,雙手接過布,親暱拍了拍孫媳婦的手,關心道:
“累着了吧?辛苦了,你該找個地方坐着,讓祺深去排隊,平時跳舞不能吃多,肯定沒體力站那麼久。”
話說一半,胡素鳳鄭重將布打開,表情除去三分真驚豔到,還有七分是故意誇張表現的,將包裝紙全部拿掉,生怕遮得太全,兩個鄰居看不完整。
捧着布伸長手臂誇道:“這料子是真舒服,花色確確實實好看,咱們這片就沒誰穿過這麼好看的花色,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能第一時間享受到呢。”
白露珠低下頭,憋住悶笑,要不說老人是老小孩。
除了被奶奶炫耀的口氣逗笑,還是因爲德高望重四個字,上輩子她也對老太太說過這句成語,直接把人氣到絕食,氣到兩個月不肯跟她講話。
胡素鳳和賀老爺子是父母包辦婚姻,從小長在村裡讀書不多,嫁給留學博士後,文化低成了她的自卑點,後來也努力過,偏偏就是學不進去,索性天天把‘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當成座右銘。
高考重新解放,白露珠婚後暫時不打算要孩子,有想過去參加高考讀大學。
等重孫子等到眼睛都綠了的老太太,一聽這打算,女子無才便是德就掛在了嘴上,整天叨叨叨,白露珠忍無可忍,回懟:
“不是誰都想像您一樣德高望重。”
一句話對老太太造成致命傷害,回想起丈夫剛載譽回國時,滿城報紙以及單位同事,街坊鄰居時不時說着配不上嘲諷的話。
正好又是羣衆極力抗議反對包辦婚姻的時期,對她造成嚴重的心理傷害,最後是賀老爺子特地寫了一篇關於妻子的文章,標題爲‘我的愛妻’,這纔打消掉輿論風波。
孫媳婦一句德高望重,嘲諷到她氣個半死還啞口無言,更說不出任何不對,憋屈到絕食生悶氣傷害自己,鬧得全家不得安生。
同樣四個字,引起的效果完全相反,心境平穩後,白露珠對很多事情都有了另一種更爲聰明的處理方式。
誠然剛纔誇張了不少,卻沒傷害任何人,老太太聽了高興,覺得有面子,什麼矛盾,不開心就全都不存在了。
郭翠菊眼神一直盯着布料,完全挪不開,嘴上卻說:“是真能花錢,我們家兒媳婦從來不敢私自買東西,我兒子掙錢不容易,她要是敢亂花,明天就換個媳婦。”
老太太氣順了,拿着布愛不釋手,“我們露珠是在文工團上班,人家自己掙錢,不花祺深的錢。”
“花也是應該的。”白露珠不疾不徐道:“自己男人的錢不花,要麼是留着等別的女人花,要麼就是想花別的男人錢。”
話音落下,賀祺漫直接笑噴出來,急忙忍住轉開頭,偷偷對她豎起大拇指。
全家忍着笑意,就連公公都低下頭掩住根本壓不下去的嘴角。
郭翠菊面色不虞,想了半天,說不出能夠還懟的話,站起身道:“家裡兩個丫頭片子不知地掃好了沒有,我回去看看。”
一個走了,另一個人待着也沒意思,馮老太太打了個哈欠,“午睡時間一到,這眼睛就睜不開了,回家睡去了。”
“您慢走啊!”
胡素鳳渾身充滿得意勁兒,就差掏出棉襖兜裡的手絹甩一甩了。
等到鄰居都踏出大門,憋了半天的賀祺漫放聲大笑,“哈哈哈哈,露珠,真沒看出來你的嘴皮子這麼厲害,馮奶奶和郭大嬸可是象羅衚衕出了名的尖刀老姐妹,我活了這麼多年,就沒見過這兩人落敗過,更別提會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的時候。”
尖刀老姐妹,都是街坊鄰居私底下起的外號,兩人整天一唱一和,尖酸刻薄叨叨別人,經常說出的話像刀子一樣往人肺管子裡戳。
“媽這口氣可算順了,露珠,你真厲害!”賀鬆蘭一向是附和母親,胡素鳳要是說不出話,她就變成了啞巴。
“哎喲。”胡素鳳捨不得放下布,長舒一口氣,舒舒服服倒在椅背上,眉心鬆開笑道:“這幾天可把我氣壞了,自打街坊鄰居知道祺深去單位申請房子後,不少人在背後說閒話,這兩人說的最厲害,還給我起了個外號,叫我‘胡大善人’!”
賀鬆蘭立馬接茬:“媽氣不順,也給你起了個外號,管你叫‘小當家’,說你是咱們家新的當家人。”
胡素鳳剛舒服靠回去,立馬又坐直了,瞪着女兒道:“就不能跟你說任何事,說話不過腦子就算了,嘴上還沒個把門!”
訓斥完女兒,又拍着未來孫媳婦的手道:“露珠,我就是被馮大喇叭和郭刀子諷刺我,氣到腦袋昏的時候話趕話說的,奶奶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你也別記心上。”
“奶奶,不會的。”
白露珠無聲笑了,老太太最愛給人起外號,衚衕裡上到八十下到十八的人,在她心裡都有個代號。
上輩子光給她就不知道起了多少個,什麼“優等生”,是從催生孩子來的,代表天天讓老人‘又等生 ,什麼“白熬鷹”,是說等了好些年二胎,熬鷹似的,結果熬來了計劃生育,還有什麼白享樂,白獨獨...
“阿姨,這是給你買的,花色素雅,都是同一款全棉細布,”白露珠將手上的青花細布交給婆婆後,又將最後一塊布交給小姑,“姑姑,這是給你買的,也是同一款布,花色不一樣,淺紫色春夏穿的清爽。”
穆宛面色難掩興奮,接過去溫柔道:“花這錢幹什麼,以後來家不用買任何東西。”
賀鬆蘭有點受寵若驚,打開包裝紙看了後,激動道:“真好看,露珠,你怎麼這麼好,這麼懂事,謝謝謝謝。”
平時沒表現出什麼不對勁,但其實自打小侄子訂婚,心裡擔心得很,新媳婦上門會不會介意她住在孃家,會不會嫌棄她因爲身體不好沒法工作,不拿工資白吃乾飯。
沒想到第一次單獨上門,就特地給她準備了東西,而且跟母親嫂子的沒有任何區別,心裡感動極了,決定以後老太太要是再說露珠不好的話,就裝聾作啞,不跟着附和。
“不客氣。”白露珠看了一眼旁邊坐着的男人,賀祺深收到眼神,伸手將放在旁邊桌子上的茶葉罐遞給父親,“爸,你最愛的普洱,露珠買的。”
賀鬆毅溫和笑着,“以後來家裡不用特地去買東西,你來我們都很開心。”
“好。”白露珠笑答,拿起絲巾遞給賀祺漫,“大姐,因爲正好在復興街吃飯,離家裡近,就沒繞圈子去市裡百貨大樓,挑了一條絲巾送給你。”
賀祺漫接過紙包,打開後露出笑容,“這顏色真好看,你眼光好,謝謝。”
“不用客氣。”白露珠看向飯桌,“飯才吃一半,應該還沒冷,我去祺深屋裡看看,你們先吃。”
公婆再三拒絕,說不耽擱,已經吃得差不多了,白露珠看到每個人的飯碗纔剛下去三分之一,知道肯定沒吃好,拉着賀祺深去他房間,讓長輩們安心吃飯。
曾經住了十來年的房間,結婚生子,失意抑鬱,承載一生喜怒哀樂。
白露珠進了房間後,仔細看着每一處地方,現下只有一張單人牀,一個對稱大衣櫃,一張書桌,一把椅子,少了很多她費心從外面買的東西,熟悉又陌生。
賀祺深從廚房端來綠茶,遞給她後,指着牀道:“我都量好了,到時候牀往中間挪,六開門大衣櫃就靠那面牆放,不佔空間。”
白露珠擡頭,伸出雙臂,柔聲道:“抱一抱。”
賀祺深簡直驚呆了,極快反應過來,說一個字的時間都不想耽擱,衝過去抓住媳婦肩頭,將人從椅子上拎起來,剛想攬到懷裡,就被一把推開。
踉蹌兩步,站穩後一臉懵逼問:“不是抱一抱嗎?推我幹什麼?”
白露珠微閉雙眼,深呼吸兩口氣,等睜開眼後,再看到他一臉懵,才發現怒氣完全平息不了,“你煩死了!”
賀祺深委屈至極,不自覺扁着嘴看着媳婦,“是你說抱一抱的。”
“我讓你抱我,我讓你拎我了嗎!”
白露珠從書桌上拿起一本書,掀開一半捲起來當扇子用,對着自己使勁扇風,疏散氣到渾身發燙的溫度。
除了氣之外,不得不說,觸及生情的感傷都被他折騰跑了,再看這間房間,心裡也沒那麼難受了,頗有一種撥開雲霧見天日的感覺。
看媳婦都熱到扇風了,賀祺深挪到書桌前面,端起茶杯鼓着嘴吹涼,等吹得差不多了遞到她手裡。
一上午沒怎麼喝水,白露珠確實渴了,接過茶喝了好幾口,還沒解了渴,男人就湊過來,貼着她耳邊說:
“我的錢都給你花,隨便你怎麼花。”
白露珠差點嗆到,又氣又想笑,最後到底是笑出聲,“走開。”
說完發現滿嘴清香甘甜,又問:“你是不是拿了叔叔珍藏的龍井?”
“厲害啊!”賀祺深接過她手裡的杯子,湊到自己嘴邊抿了一小口,“真香,總院院長的東西,就是比我們分所所長的好。”
這麼好的茶,居然牛飲了,白露珠略微有些心疼,“等奶奶他們吃完飯,我們就去百貨商場吧。”
現在要是走的話,奶奶婆婆她們肯定是要跟着送到衚衕口,來回折騰,飯都涼了。
賀祺深眼珠子一轉,“要是她們留你吃晚飯,再住一夜怎麼辦?”
“那你就去睡大街。”
“......噢。”
白露珠懶得跟他鬧,“要趕緊買完趕緊去車站,否則天都黑了,你放心我一個人坐車?”
“不放心。”賀祺深搖頭如撥浪鼓,“等她們一吃完,我們就走。”
兩人休息了一會,等到聽到客廳傳來動靜,從窗戶看出去,小姑端着摞成一沓的飯碗走進廚房,確定吃完後,來到客廳道別。
一番不捨留人來回好幾次,知道確實是帶着任務來市裡的,不能耽擱,一家人將她送到衚衕外的公交車站臺。
坐了二十分鐘,直達市中心淮海大街,三座百貨大樓圍繞十字路口而建,是江銅市最繁華熱鬧的地方。
新開的商場名叫匯南百貨,老百姓也不知道爲什麼要開三家差不多的商場,但知道有便宜就趕緊佔,試營業一個星期,部分品牌成衣化妝品球鞋不要票。
除了很多新貨引進,還有很多國牌爲了支持新商城,特地推出新款,只供匯南售賣。
這年頭一聽哪裡有不要票的東西賣,老百姓能以百米衝刺跑斷腿,爭破頭去搶,因此這些天匯南百貨人流量非常大,從早到晚商城裡都不缺人買東西。
逛了一圈,才發現不要票的都是幌子,比如逛到美姿化妝品櫃檯,擼起袖子準備大買特買,精心挑選完一堆化妝品,營業員才笑眯眯說,二十件化妝品只能免一瓶粉底液的票,因爲不要票是十件免一件,僅限一人購買。
所以她買了二十件,還得再付另外十九件的票!
這不就是打着一個免票的人吸引人流量嗎!
挑的時候一聲不吭,等到付錢的時候纔來說,白露珠心裡不爽,即便是常用的品牌,也一件都沒買,不顧營業員臉色,轉身離開。
物資匱乏,一些有名氣的牌子會推出自己的粉底液票,粉餅票,口紅票。
但那是早期,現在老百姓日子過得越來越好,有點閒錢買其他東西,供銷社的雪花膏從來沒要過票,這些闖出名氣來的牌子卻仍然趾高氣昂,憑票購買。
說白了這些東西成本很低,化學添加劑佔了一半,原料根本談不上匱乏,只不過物以稀爲貴,仗着國營商場自視甚高。
這些不把客源當回事的品牌,改革開放後,幹不過私商,一個接一個倒閉。
“其實算好了。”賀祺深勸道:“反正你總歸是要買那麼多,能省一張票不也是賺了?”
“縣城百貨商場就有美姿,都跑到市裡來了,當然要多跑跑,多做比較。”白露珠本來是想支持常用品牌,被營業員搞得心裡有點不舒服。
在商城裡看到很多熟悉的牌子,有些到了九零年代仍然輝煌,有些折在了改革開放的八十年代,淹沒在歲月裡,只有一起走過這段歲月的人才能偶爾記起來。
當下總算明白爲什麼又開了一家商場,她想到的事情,政府早已經想到了,很多縣級工廠,區級工廠的東西,已經進駐商場來了。
真正不要票的是這些品牌,爲的是打開知名度。
逛了一圈,果然找到記憶力最常買的一個牌子。
白露珠站在天荷化妝品櫃檯前面,終於看到記憶裡最好用,最惋惜的眉粉。
粉質細膩自然,是她用過最好用的化眉產品,除了眉粉之外,很多東西都不輸給國外品牌,只是因爲出來的晚。
早期打不過有底蘊的老牌子,例如百雀羚上海女人等,後期外國品牌進駐商場,引起熱潮,就更加沒人關注一個小牌子,最後虧損倒閉。
白露珠敲了敲玻璃櫃臺,對着正在撐着側臉睡覺的營業員道:“眉粉拿出來看看。”
營業員肩膀一哆嗦,從夢中驚醒,眯瞪着眼睛瞧她,而後試探問:“你沒走錯?要買我們家的東西?”
光看她不敢置信的樣子,就知道生意有多差了,白露珠點了點頭,又重複一遍:“眉粉拿出來看看。”
營業員擦了擦口水,沒先拿眉粉,而是嚯地站起身走出櫃檯,一句話沒說,往大門口跑去。
“搞什麼?這怎麼跑了。”賀祺深疑惑,“不打算賣了?”
白露珠也是一頭霧水外加一丁點目瞪口呆,先是在營業時間睡覺,完了丟下客人,一句解釋都沒有直接跑走。
兩人對視一眼,白露珠實在想買眉粉,決定再等一會,看人還回不回來,不回來的話買完其他東西再掉過頭瞧瞧,要是還沒人賣,就得讓賀祺深來幫忙買了。
心下剛決定完,小姑娘就出現在視線裡,後面跟着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個子挺高,長相看着很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