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 有夏季雨後的清涼,有夜晚的靜謐,空氣裡瀰漫着淡淡的酒香, 和那個人的熟悉體溫, 他一點一點向我靠近, 我看到少年清澈見底的眸子, 溢滿了異樣的光彩, 而後,在我的脣上輕輕一觸便離開······
我被凍醒了,飛機上的空調溫度低得嚇人, 我縮在毯子裡,因爲過早離開那個夢而嘆息, 那個夢多溫暖啊。我又開始想念辛唐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適應這種想念, 而我現在才發現, 真正的悲傷都是很輕很靜的。我的想念也是,沒有痛哭流涕, 沒有大哭大叫,但它會一直陪着我,如影隨形,久久難忘。
這也很好,一個人在美國, 我總該有些東西陪在身邊。有忘不了的東西, 也就不會那麼孤獨。
也許你還不清楚我在說什麼, 其實到現在, 我自己心裡也充滿了不確定。
我的父母, 我知道自己對他們的瞭解很少,但沒想到會少到這個地步。他們在離婚時有口頭協議, 十八歲之前,我和父親過。十八歲之後,則需要跟母親。
你聽起來是不是也覺得荒謬?更何況是作爲當事人的我,在那天晚上,爸爸對我說了這番話之後,我連相信都不曾有,只淡淡聳肩,“隨你們怎麼安排,我一個字都不會聽。”
爸爸瞭解我,他只輕輕的重複,“暮苼,這是真的,這是我和你媽媽之間的協議。”
我愣愣的看他,看了很久很久,突然覺得父親是那樣陌生。我甚至想,如果他愛我,他怎會說出這樣的話,如果他愛我,他怎會讓這個待在他身邊十八年之久的女兒去美國?一個可怕的想法涌上心頭。
我手上一絲力氣也沒有,書包掉在地上,我問,“你現在是在趕我走?”
“暮苼,爸爸永遠也不會這麼做的。”他的表情震驚又痛苦。
但他們哪裡有我痛苦,我冷笑,“你現在不就這麼做了?你讓我去美國,去那個從小就拋棄我的女人身邊。”
“不許這樣說你媽媽!”
我感到無邊的孤獨,我從來沒有抱怨過父母的離開,只是難過,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麼會分開,不知道他們是否怨恨彼此,更痛苦的是,他們就算分開,也穩穩的站在同一戰線。作爲他們的女兒,我是他們的對立面。沒人爲我考慮。
“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們的協議,你們的財產分割,更不是你們擺佈的玩偶。我有感情,這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你們隨隨便便就可以決定我去留嗎?你們之間這種荒謬的協議爲什麼不讓我知道,爲什麼從來沒有問過我。你有沒有問過我想不想去,那個女人呢,她清楚我現在過得怎樣嗎?她憑什麼覺得我會想和她一起生活!”
我瘋了,衝着爸爸大吼大叫,這麼多年,我一直讓自己做個懂事的女兒,父母的傷口,我不去碰。我的傷口,我努力隱藏。大家都彼此健忘,慢慢也就好了。
但我現在才發現,那傷口從未好過,今天一下子被撕開,血淋淋讓我全身都發痛。
爸爸在我面前一下子變得很渺小,他低頭,走到沙發面前坐下,我忍了很久的淚水悄然滑落。
一會兒,我擡手擦乾眼淚,有些事情再痛苦,也好過妥協。
於是我道,“爸爸,你和媽媽的事我不問了,那我成年之後的事,也不需要你們過問。”
撿起書包準備上樓,爸爸緩緩的開口,“暮苼,你媽媽生病了。”
就是這句話,成功止住了我上樓的腳步,也成功讓他們之間的協議生效。
我沒有再吵鬧,再反對,我乖乖的聽從了他們所有的安排,放棄高考,去美國讀大學。
下了飛機,異國的陌生空氣撲面而來,周圍也都是再陌生不過的面孔。我下意識握緊了箱子,一言不發的朝前走。
一個高個子短髮的外國女人來接我,她穿着黑色上衣和黑色短裙,摘掉墨鏡,見到我就上前擁抱,用英語道:“終於見到你了,歡迎來美國!”
我聞到她身上濃烈的香水,這味道和她的熱情都讓我無所適從,她依舊一臉燦爛的笑,露出整齊的大白牙,開始自我介紹,“我叫Lisa,是你媽媽的朋友兼生活助理。”
我點點頭,不知道開口說些什麼,我的聽力不錯,但開口說英文就有點不習慣。她啊的一聲,竟改口用中文,“不好意思,我說的有點快,先上車吧。”
到了車上,我連忙問,“我可以先去看看我媽媽嗎?”
她頓了一下,從後視鏡看我,“不如先回住宿的地方吧,Jessica在等你呢。”
“可我有點擔心媽媽,聽說她的病情很不好。”我向前探身。
“你媽媽現在已經出院了,在公司呢,她很忙,到晚上你才能見到她。”
我察覺有點不對勁,但轉念一想,依媽媽拼命三孃的性格,也沒什麼不可能。
房子是座獨棟的別墅,典型的北美風格,簡約又大氣。我剛剛下了車,一個人影就直接朝我飛來,緊緊的擁住我,聲音雀躍,“你來了,你終於來了!”
相比上次的中文發音進步了不少,她整個人也圓潤了一圈,可還是漂亮的,湛藍色的眼睛能把一切都吸進去。
見到Jessica無疑是高興的,這讓我多少擺脫了一點陌生感。
她牽着我,帶我去我的房間,寬敞明亮,比我之前的大了一倍,關鍵的是,滿滿的粉紅色!我很感動,問她,“是你佈置的?”
“主要是Vivian,我也有幫忙。”
Vivian?哦,是媽媽的英文名字。
我吃了點三明治倒頭便睡了,昏沉沉的不知過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已是一片漆黑,頭暈暈的,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在另一個國度了。
沒來由心裡便空空的,黑夜總是能放大很多東西,特別是孤獨。
起身出門,我低着頭小心翼翼的走完樓梯,突然發現偌大的客廳內一個女人的身影,藍色絲綢質地的睡裙,露出白皙修長的小腿,她正在站在落地窗邊打電話,應該是工作的事,語氣聽起來很強硬。這該是我第一次聽媽媽說英文,心裡亂亂的不知道什麼感覺。
我就傻傻的站在那裡,聽她打完電話,等她緩緩的轉身過來時,我突然緊張了,想掉頭逃走,這不該是我們正式見面的場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