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謝安在正陽門前叫萬人驚愕之時,在皇宮西苑花園中,大周天子李暨與丞相胤公正對坐在花園中的石桌旁,一面弈棋,一面談論着他。
“陛下當真欲將那謝小子提拔爲刑部尚書麼?”
執棋子落於棋盤,天子李暨從石桌上取過茶盞,吹了吹茶水上的茶葉,輕抿一口,哂笑說道,“怎麼?宣文嫉妒了?”
胤公愣了愣,錯愕地望了一眼天子,見天子露出揶揄之色,心中瞭然,搖搖頭苦笑說道,“陛下說笑了……倘若在三十年前,老臣或許會嫉妒,不過眼下,老臣已行將就木、半截入土,哪還有什麼爭名奪利的心思?”
“哈哈,”天子聞言笑了笑,望着杯中晃盪的茶水喃喃說道,“朕還記得,你二人自除此見面,便頗爲不和……一位是內相、一爲是外將,一位是寒門俊傑,一位是虎將之後,爲了使你等將相和睦,朕可是費了不少心啊,連朕的兒子都搭進去了……老虎教老四兵韜、武藝,宣文教老八學問、計謀……”
“我二人當初就察覺不對,果然陛下是主謀呢!——四殿下生來外向,多番請伯軒教授武學倒還能解釋地通,可八皇子那時甚是文弱,竟獨自一人登門拜訪於老臣府上,令人有些匪夷所思……”胤公撫須笑道。
“啊?糟糕了,說漏嘴了呢!”天子李暨故意露出幾分驚愕,繼而開懷大笑幾聲。嗟嘆說道,“這一晃,就三十年了……曾經朕左右一文一武,如今怕是老得連步伐都邁不開了吧?”
胤公眼神一暖,輕笑說道,“陛下這話,可莫要叫伯軒聽到哦,否則,他定要與陛下理論!”
“哈哈,說的也是!”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天子微微吸了口氣,正色說道,“宣文啊,你與老虎皆乃朕肱骨之臣,輔佐朕三十載,可比起你,朕對老虎有些愧疚……老虎膝下二子,長子樑丘恭病故於幽州北疆,次子樑丘敬戰死於江南蕪湖。好不容易剩地一對孫兒孫女,其孫兒樑丘皓竟七歲便夭折……數百年的大周。數百年的東公府樑丘家,人丁竟敗落如斯……”說到這裡,天子嘆了口氣,嗟嘆不已。
見此,胤公思忖了一下,說道,“陛下,老臣以爲,能爲大周效力。爲陛下分憂,正是伯軒其樑丘家的祖訓,倘若伯軒在此,他多半會說,其子能爲大周而死……死得其所、無愧無悔!”
“這個朕知道,朕翻過皇室內所藏的東公府樑丘家訓記……自老虎這一輩往上十代,其家門出過三十六位將軍。皆位居正三品虎賁將軍之上,其中有二十七人戰死沙場,如今傳到那個小丫頭這裡,已是第十二代了。加上老虎的兩個兒子,我李氏欠樑丘家二十九條人命啊……當真無愧於歷代先皇贊其[樑丘虎將、一門忠烈]之詞!”
胤公默默地點了點頭。
“只可惜似這等忠烈門第,日漸敗落……本來就人丁不旺,卻奈何中道殞命者過多,枝葉凋零,三十歲前後便死的,竟不佔少數……我大周立國時樑丘氏族人上百人,至今竟只剩下老虎與其年僅十八的孫女,這實在是我大周之失,社稷之失……”
“如此,陛下這纔打算提拔那謝小子?——會不會有些過早了?”
天子聞言笑了笑,揶揄說道,“宣文不也說過,此子是個人才麼?”說着,他頓了頓,搖頭說道,“其實嘛,此人有沒有能力並不重要,朕只要知道,此子是樑丘家那個小丫頭的夫婿,是老虎的孫婿,這就足夠了!——即便其庸庸碌碌亦無所謂,倘若其當真有才華,那就是意外驚喜了!”
“陛下倒是看得開……”胤公苦笑着搖了搖頭,繼而正色說道,“陛下,老臣以爲,那謝安是個人才,此事斷然不假,只是他總歸尚未到弱冠之齡,心性未得磨練,稍顯心浮氣躁,老臣以爲,陛下還是將那小子放在大獄寺少卿的職位上多磨練數年,待其老成,再行提拔不遲!——否則,無異於揠苗助長,非其之福,亦非伯軒家門之福!”
天子聞言笑了笑,說道,“說到磨練,朕眼下不就在打磨此子麼?——翰林院三大學士的事,宣文應該知曉了吧?”
“唔,”胤公點點頭,皺眉說道,“方纔老臣入宮時,便見翰林院衆學士並我冀京衆學子,在正陽門外靜坐示威……場面很是壯觀啊!——李賢殿下今年也不過十九歲,尚未弱冠,竟有這般威望,實在是愧煞我輩老卒!”
“呵!”天子輕哼一聲,嗟嘆說道,“比起幼年時,老八心性確實大有改善,不復當初懦弱……昨日老二在早朝上那番舉動,朕尋思着,老八定有報復!——果不其然,叫朕給說中了!——名爲諫言,實則是示威,用這等拐彎抹角的方式……朕雖不喜,但不得不說,這個辦法確實會叫人左右爲難!”
胤公知道天子李暨向來自詡武人,喜於赫赫軍功,卻不怎麼喜歡文人間的口舌之爭,因此倒也不覺意外,想了想笑着說道,“陛下曾經還說老臣不曾細心教授,眼下如何?”
“呵呵呵!”李暨聞言大笑。
望着天子開懷大笑的模樣,胤公心中一動,意味深長地問道,“說起來,這件事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瞥了一眼胤公,李暨失笑說道,“朕兩個兒子間的交鋒,竟要朕出面處置?——如此,豈不自降身份?方纔,朕已傳口諭至[三尉]府衙,叫謝安、文欽、荀正三人處理此事……”正說着,他忽然瞧見大太監王英正疾步朝花園走來,遂笑着說道。“呵,朕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
胤公擡頭觀瞧,只見大太監王英疾步走了過來,遂放下了手中的棋子。
“王英,正陽門外眼下情況如何?”天子問道。
只見大太監王英臉上露出幾許古怪之色,說道,“方纔,代刑部尚書、大獄寺少卿謝安,已着手處理宮外士人一事……姑且算是處理了吧!”
“姑且?”李暨聽得一頭霧水,招招手說道。“那小子如何處理的,說來朕聽!”
王英點點頭,遂將謝安在正陽門外所做作爲一五一十告訴天子與胤公,只聽地二人神色驚愕,面面相覷不已。
足足愣了有半響,天子李暨一拍石桌,失笑說道,“宣文,朕方纔怎麼說來着?意外驚喜!——這小子手段。可要遠比我等所思的高明啊!”
聽說謝安竟用那種辦法放任圍攏在正陽門外的千餘士人,胤公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待思忖一番後,點頭說道,“確實!——洞徹先機,既不落人口實,又狠狠教訓了一番那些大學士,手段自是高明……雖說仍有些不足之處,不過確實是一條妙計……”
“據說,你家那個鬼丫頭曾提耳教導他,連自己的清白身子都搭了進去。可謂是盡心盡力了……”
望着天子臉上那幾分揶揄竊笑,胤公故作咳嗽,面色有些尷尬。
也難怪,畢竟作爲冀京名門之一的長孫家千金,長孫湘雨竟在婚前便失身於心慕男子,失卻童貞之身,這實在有些有辱門風。對於此事,就連胤公也有些不悅,更別說長孫湘雨的父親長孫靖了。
可能是承受不住天子李暨那挖苦的竊笑吧,胤公咳嗽一聲。岔開話題說道,“陛下就放任此子胡鬧?——倘若那些大學士心傲,不肯妥協,斃命於宮門前……”
“那也與朕無關,與朝廷無關!——那小子不是說了麼?他已叫人在宮門前擺下湯鍋、粥鍋,倘若那些學士不屑吃那嗟來之食,餓死於皇宮宮門前,咎由自取!”打斷了胤公的話,天子淡淡說道,“總之,處理地不錯……反正,朕纔不會去插手這件事!——朕兩個兒子之間的交鋒,難道還要朕這個當老子的去爲其善後?”
胤公聞言哭笑不得,在思忖一下後,詢問大太監王英道,“王總管,眼下[三尉]可還在正陽門外?”
大太監王英搖了搖頭,
說道,“老奴詢問過宮門處的北軍士卒,得知[三尉]已離去,據說是去衛尉寺重新視查前些日子遇害的那些朝中大臣的遺體去了……”
竟當真將那千餘大學士兼學子晾在正陽門外了?
那小子,就不怕受千夫所指麼?
胤公苦笑地搖了搖頭,但是話說回來,他不得不承認謝安那一手相當漂亮,在撇清了責任的前提下,毫不留情地,狠狠甩了那些文士一個嘴巴。
而與此同時,謝安、樑丘舞、文欽、荀正等一行人已離開了正陽門,來到了衛尉寺的停屍間。
正如謝安方纔自己所說的,這幾日他可是忙得不可開交,哪有什麼閒工夫去與那些文士磨嘴皮子,畢竟,他急着要再檢查一遍中書侍郎張籍與門下侍郎蔡瑾兩位遇害大臣的遺體,以驗證自己的猜測。
但是讓他頗爲氣餒的是,這兩位大人的屍體狀況,與昨日樑丘舞所描述的一致,縱然叫停屍房內的仵作反覆檢查多遍,也不曾有什麼收穫。
根據樑丘舞昨日針對屍體狀況的判斷,中書侍郎張籍與門下侍郎蔡瑾身上致命傷有兩處,一處在脖子,被人捏碎咽喉,還有一處在左側胸膛,被一柄細匕首刺入心口致死,除此之外,此二人身上再無其他傷痕。
昨夜睡不着的時候,謝安曾反覆思忖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潛意識告訴他,中書侍郎張籍與門下侍郎蔡瑾的死狀有點不對勁,但究竟是哪裡不對勁,眼下細細瞅着屍體,謝安又說不上來,這着實有些讓他憋着難受。
“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呢?”嘴裡嘀咕着,謝安圍繞着中書侍郎張籍的屍身轉着圈。
見謝安大老遠地將自己請至衛尉寺作爲見證,可他自己卻又無法解釋清楚。若在昨日,文欽恐怕早已不耐煩了,不過眼下,在見識到了謝安對付翰林院三大學士與衆學子的手段後,文欽勉強壓下心中的不耐,畢竟在他看來,謝安總歸也是三尉之一,不可能會在正事上戲耍他,要知道他們如今可是一條繩的蚱蜢。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安忽然停下了腳步。目光死死盯着中書侍郎張籍的屍身,面色古怪地問道,“你們說,兇手明明已捏碎了中書侍郎張籍張大人的咽喉,爲何還要在其心口上用匕首扎一刀?這不是有點多此一舉麼?”
屋內衆人愣住了,面面相覷。
皺眉思忖了一番,蘇信心中一動,急忙說道,“可能是當時中書侍郎張籍張大人當時未死。恐其呼救,引人前來。是故,兇手這才補上一刀!”
“……”望着蘇信臉上喜滋滋的表情,謝安張了張嘴,無言以對,而屋內其餘人,亦是用古怪的眼神瞧着蘇信,只瞧地蘇信渾身不自在。
似乎是注意到了衆人古怪的眼神,蘇信詫異說道,“怎……怎麼了啊?我猜得不對麼?”
謝安懶得解釋。目視了一眼費國、李景、齊郝等人,見此,李景心領神會,暗自扯了扯蘇信的衣袖,低聲沒好氣說道,“行了,蘇信。莫要再丟人現眼了!——倘若是你咽喉被人捏碎,就算一時未死,還能喊出聲來?”
“誒?”蘇信愣住了,反應過來後。面紅耳赤,悄悄退後了一步。
望着蘇信這番舉動,謝安無語地搖了搖頭,繼而將注意力繼續放在中書侍郎張籍的屍體上,皺眉說道,“張大人的咽喉,被徹底捏碎了,以我大周的醫術來說,必死無疑,縱然是鬼神也救不活,可既然如此,兇手爲何還要再補一刀呢?——咦?”
見謝安好似發現了什麼,樑丘舞低聲詢問道,“怎麼了,安?看出什麼了麼?”
在屋內衆人屏息觀瞧下,謝安望着中書侍郎張籍的屍體,雙手彷彿比劃着什麼,嘴裡不住地念叨着,“是這個姿勢麼?怎麼會是這個姿勢呢?”
與樑丘舞對視一眼,荀正試探着問道,“老弟,什麼姿勢不姿勢的?”
只見謝安微微皺了皺眉,在吐了口氣後,望着中書侍郎張籍的屍身,一邊比劃一邊說道,“你們看,張籍大人的脖子有個相當明顯的手印,就是兇手捏碎王大人咽喉的手印……不過你們發現沒有,兇手用的,是右手!”
“那又如何?”樑丘舞不解問道。
總歸是自己的笨媳婦開口詢問,謝安自是不會像方纔對待心腹家將蘇信那樣對她,走近王恬的屍身幾步,右手虛捏他的脖子,左手在其胸膛前比劃着,嘴裡解釋道,“你看,這個姿勢,不是很奇怪麼?——用右手捏碎張大人的咽喉,剩下的左手,卻要持刀往其左側心口的位置刺去……這不是相當拗手麼?”
“左……左?”荀正聞言一愣,釋然般點了點頭,喃喃說道,“確實……幹嘛要用這種古怪的姿勢去刺呢?”
謝安滿臉困惑地搖了搖頭,忽然,他渾身一震,彷彿是想到了什麼,幾步走到門下侍郎蔡瑾的屍體位置,目光一掃其脖子處的手印,眼中露出幾分驚愕。
因爲他發現,中書侍郎張籍脖子處的手印,是右手,而門下侍郎蔡瑾脖子處的手印,卻是左手……
是兩個不同的刺客所殺麼?
還是說……
雙目微微一眯,謝安沉聲說道,“來人,將中書侍郎張籍、門下侍郎蔡瑾兩位大人的屍體移到一起!”
“大人這是?”李景疑惑地望着謝安。
“照做!”
“是!”抱了抱拳,李景等當即移動屋內的一干大臣屍體,將刑部兩位大人的屍體安置在相鄰的兩塊木板上。
在屋內衆人困惑不解的目光下,謝安走至那兩塊木板中間,緩緩伸出雙手,分別伸向那兩位大人的咽喉位置。
“這是……”荀正面色一驚,難以置信地望着謝安的動作,繼他之後,光祿寺卿文欽似乎也瞧出了點什麼,一臉的驚駭之色。
“怎麼了,安?——究竟怎麼回事?”樑丘舞急切問道。
擺了擺手示意樑丘舞稍安勿躁,謝安重複着方纔的動作,沉聲說道,“昨日在檢查兩位大人屍體時,我就感覺有點不對勁……就是這個了!——中書侍郎張籍、門下侍郎蔡瑾,是同時遇害的!——兩位大人致死的原因,並非是心口上那一刀,而是被人同時捏碎咽喉致死!——無論兩位大人嚥氣後再其心口補上一刀也好,亦或是分別將其帶到冀京不同的街道也罷,殺害這兩位大人的兇手,是爲了掩飾這兩位大人同時遇害這件事!”
荀正聞言皺了皺眉,說道,“這麼說,是熟人?”
“不錯!”收回雙手,謝安轉過身來,點頭說道,“是熟人!——至少是兩位大人認得的人,是故,兩位大人才沒有防備,驟然間被人捏碎咽喉致死!——換而言之,這兩位被害的地點,並非在我等發現的偏僻街道,而是在某個不爲人知的地方……”
“某個不爲人知的地方?”樑丘舞微微皺了皺。
“唔!”謝安點了點頭,聚精會神地注視着兩位侍郎大人的屍體。
據他猜測,兇手可能是某個了不得的地方尋找某個了不得的東西,期間,不慎被這兩位侍郎發現,該兇手爲了掩人耳目,遂殺人滅口……
咦?
這樣說來,在上元節那日殺人的行兇之人,竟有三撥?
第一撥乃太子李煒主使的金姐姐……
第二撥,乃是殺害了刑部尚書、刑部侍郎、並御史臺右都御使於賀的刺客……
前兩撥多半是蓄意預謀殺人,而第三撥則並非預謀,而是因爲期間出了狀況。
這麼說的話,只要能查清這兩位侍郎遇害的真正位置所在,或許便能知曉殺害他們的兇手……
是在那個地方麼?
多半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