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弟親啓……姐自知難以肩負家門之恨,是故久久不敢恢復本身姓氏,但倘若阿羊心中尚有姊姊,還望阿羊聽姊姊幾句勸說……大周李氏皇族與樑丘家,雖與我公羊家有血海深仇……你姐夫曾對姊姊言道,你乃公羊家最後子嗣,黨務首要豈非是延續公羊家血脈?又豈是不惜性命亦要報仇,最終將身家性命也陪上?
湘雨姐,即胤公膝下孫女,你也得喚她一聲從姐,她曾言道,國與國之間的殺伐,不存在仁慈、正義可言,歸根到底無非是成王敗寇四字。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是你姐夫所說的,姊姊雖未徹底理解其中深意,但大意姊姊還是知道的。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大周與南唐間的殺伐,難以避免,我公羊家雖遭滅門慘禍,然終歸不過當時亂世中一小戶罷了。
人不可以被回憶左右,更不能被仇恨矇蔽雙眼,你姐夫當初叫你南下尋訪江南各地,瞭解在大周治下的百姓可算得安居樂業,時到今日,你心中想必大致也有了頭緒。
江南人痛恨北方人,姊姊即便在冀京亦有所瞭解,只不過,他們憑什麼來痛恨朝廷?朝廷近三十年陸陸續續給予江南的稅收減免,即便是居住在冀京這天子腳下的百姓,亦是頗爲眼紅的……
你姐夫曾經校對過戶部,得知冀京的集市菜蔬大抵是十文,鮮肉九十文,而江南集市,菜蔬大抵在四文上下,鮮肉五十文……你姐夫當時搖頭說,江南人吃飽了撐着……
而現今。連年戰亂,冀京集市菜蔬上漲維持在四十文,鮮肉竟要五百文……]
望着開篇洋洋灑灑一大篇文字,饒是枯羊眼下其實心情不佳,亦忍俊不禁,搖頭笑出聲來。
他的腦海中不禁幻想着親姐伊伊坐在府上書房內的書桌後。咬着筆頭苦思冥想,不時皺眉皺鼻的模樣。
枯羊知道,他的親姐伊伊可以說是典型的小家碧玉類女人,讀的書不多,認的字也不多,更何況是作這樣的文,不難猜測,這封信究竟花費了伊伊多少時間。
相比於那些飽讀詩書之人所寫的文章,伊伊在信中所寫的句子顯得極爲樸實。用市集上葷菜與素菜的價錢來從側面反映大周對待江北與江南兩個地域的政策,同時亦從側面襯托出戰亂導致物價高漲、給各地百姓帶來的不利。
儘管伊伊在信中未曾使用過哪怕一個華麗的辭藻,但正是那些樸實無華的句子,讓枯羊不禁感觸頗深。
正如伊伊在信中所些,早在三年前,謝安便叫枯羊這位小舅子尋時間尋訪江南各地,探查探查各地百姓的生活情況,藉此以證明江南百姓在大周朝廷治下可算是安居樂業。
對於這樁事。枯羊無言以對,畢竟他在江南所路過的城鎮、村落。實在挑不出有什麼所謂的大周苛政暴政,可以說,江南百姓一邊樂悠悠地過着安居樂業的日子,一邊嘴上咒罵着大周,套用姐夫謝安的話說,當真是吃飽了撐着。
不過話說回來。江南人這般痛恨大周其實也在情理之中,畢竟誰叫李暨在位時二度南伐江南,非但在金陵下達過屠城的殘酷命令,更有甚者爲了控制流言,行文字獄。捕風捉影地捉拿太平軍,而當時受到此事牽連的無辜江南百姓,實際上要比真正被捕的太平軍士卒多數倍。
就拿金鈴兒來說,就算她眼下嫁給了謝安這位大周朝廷的權貴,她對大周朝廷依然沒有絲毫好感。
而這,恰恰就給了太平軍死灰復燃的機會。不過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江南百姓都支持太平軍,也有一小部分百姓有感於八賢王李賢屢次下江南尋訪各地災情、困難的恩情,堅定地站在大周朝這邊,不過終歸只是少數,大部分人依舊還是很盲目地痛恨着大周。
他們天真地以爲,只要他們曾經的南唐皇室後裔能夠復辟南唐,他們的生活會變得更加美好,可事實上呢?伊伊在信中一言戳破了衆人的美夢,包括枯羊在內。
[打天下易,守江山難,姊姊乃婦道人家,只憑個人臆測。然而在姊姊看來,太平軍內的將領,大多隻是懂得上陣殺敵,能有幾人懂得治國之道?民生、國防、水治、稅收,我弟真覺得那些只擅廝殺的將軍們下了馬握住筆一樣能夠勝任?]
“……”望着信中所書,枯羊默然不語,臉上原先的笑容也逐漸收了起來。
不可否認,伊伊此言字字戳中枯羊軟肋。
是的,太平軍不乏勇武戰將,它所欠缺的是飽讀詩書的有才之士,不可否認江南亦有不少精通此道的文人,但是,真正有眼光的文人,又豈會選擇太平軍投身?真正有眼光的文人,想必能夠看清太平軍得勢所帶來的利弊,就如枯羊的姐姐伊伊在信中套用八賢王李賢的話。
朝廷得勢,則江南致亂,然禍不及北方;而太平賊得勢,則江南更亂,禍及全國。
要知道太平軍內部大多都是像魏虎、徐樂這種不懂治國的莽夫,若是叫他們擔任一方民治長官,可想而知整個江南將會變得何等的混亂。
就算太平軍第四代主帥伍衡僥倖擊敗前來討伐的周軍,順利復辟了南唐,那麼隨後呢?
若是伍衡貪心不足,繼續聚兵攻略大周,則天下動盪,民不聊生;若甘心守成,叫大周勢力退至兗、豫、徐、揚,毫不客氣地說,大周損失的僅僅只是錢糧、國土以及百姓,朝廷的運作依舊完善,而太平軍呢,他們將如何在治理攻佔的土地?如何發展當地的經濟?難道就靠那些未讀過多少書、只知道打仗的莽夫?
毫不客氣地說,就算江南選擇了太平軍,大周依舊是大周,而江南則不再是眼下的江南,畢竟太平軍太缺乏善於治國的有才之士了,單憑一些只能在戰場上耀武揚威的將領。如何保證江南在太平軍治下依然還是能像在大周治下一樣繁榮?
如果說年前的太平軍或許還能勉強做到這一點,那麼眼下的太平軍,在這方面的底力顯然是不足的,畢竟太平軍失去了劉晴這麼一位足以媲美長孫湘雨與李賢的聰慧女人。而相比較劉晴,伍衡雖然心狠手辣、頗有權謀,但充其量也不過只是一方霸主罷了。因爲他懂的東西並不夠多。
平心而論,伊伊在信中所些的這些事,其實枯羊早前也曾想過,只不過他不願提及罷了,畢竟他對太平軍也不乏有深厚的感情,但是不可否認,當他看到親姐在信中的字字句句時,那些曾經報以的擔憂,不禁又開始在他腦海中盤旋。壓抑地他險些喘不過氣來。
幸運的是,伊伊在這方面其實懂地也不多,用詞用句別說樸實無華,甚至連通順都成問題,有些句子枯澀難懂到枯羊反覆看了好幾遍這纔看明白。說到底,她只不過是將謝安、長孫湘雨、李賢所說過的那一番話,以及她的所見所聞寫在了信中而已。
不過就算這樣,亦洋洋灑灑地寫了三大通篇。只看得枯羊滿頭冷汗。直到最後一頁那暖暖的家人般的問候,這才讓枯羊如釋重負地長吐一口氣。
[……姊在冀京一切安好。你遙在江南可是順當?望愛惜身體……天冷記得多着衣……姊別無所求,只求我弟安康……]
那簡簡單單幾句話,卻彷彿比之前那幾頁都有分量,讓枯羊反覆觀瞧,不忍釋手。
“大帥,尊姐在信中寫了些什麼呀?”
從旁王建與徐常忍不住問道。其實他們多少也能猜得出來。他們只不是想從枯羊的口中驗證某些事罷了。
比如說,在看過了家姐的書信後,枯羊是否便改變主意,投誠於周軍。
倒不是說王建與徐常貪圖投降周軍後將會得到的榮華富貴,只不過是有些時候。一旦踏出了某一步,就只能一往直前了。早前在金陵時已下定決定待救出枯羊後便投誠於周軍的他們,此刻再讓他們安安分分地效忠於太平軍,他們二人心中總感覺有點怪怪的。
“還能說些什麼?老樣子唄!”輕笑一聲,枯羊緩緩收起了家書,將其小心折疊好放入懷中,搖搖頭說道,“這三年來,本帥已記不清收到過姐姐多少封家書,每次都說什麼莫要給姐夫製造麻煩,莫要一錯再錯,千萬要愛惜自己什麼的,唉……”
儘管他用的是嘆息的口吻,但是眼眸間那濃濃的溫馨,卻是瞞不過王建與徐常二人的。
與王建對視一眼,徐常低聲說道,“那大帥的意思是?——說句不恭的話,末將以爲尊姐說得不錯,咱太平軍都是一些只知打打殺殺的將領,談什麼治理國家啊?再者,如今的太平軍,末將感覺已不如陳帥與公主殿下在時那樣團結……”
“……”枯羊聞言皺了皺眉。
徐常說的不錯,想當初陳驀、即太平軍三代總帥樑丘皓與名義上的領袖天上姬劉晴尚在時,太平軍內部豈會發生像衛莊爲了謀取兵權而設計害死魏虎的事?王威與陸雍又豈會間接以及直接地冤死在自己手中?
絕對不可能!因爲樑丘皓的名字便是威懾,他一人成軍的名號可不是白起的。哪怕是如今在廣陵城外逞勇,以一敵二屢屢挫敗太平軍中軍天將趙涉與右軍天將杜芳的冀州軍主帥費國,此人最初亦畏懼於樑丘皓的勇武而不敢背叛。
而繼樑丘皓之後成爲太平軍第四代總帥的伍衡,其威懾力就遠遠不如樑丘皓這位前任。
再者,兩人的品性也有極其差異。樑丘皓爲人仗義義氣,雖是主帥然身先士卒,戰況不妙時親自留下斷後,從未放棄、拋棄過任何一名太平軍士卒;反觀伍衡,爲了排擠樑丘皓與劉晴,成爲太平軍真正的掌權者,竟私下向周軍泄露情報,欲借周軍之手鏟除二人。
二人品性如何,立判高下。
如果說樑丘皓是人人敬重的英雄,儘管下場悲情些卻依然受到不少人的敬重、追捧以及效忠,那麼伍衡純粹就是一介心狠手辣的梟雄罷了。凡是重利益,而不講情面。
而這一點,枯羊已有了清楚的認識。
明明魏虎對伍衡死心塌地、忠心耿耿,而伍衡呢?在魏虎生前,他倒是對魏虎頗爲信賴,可當魏虎戰死之後。伍衡卻當即下令撤掉了金陵軍與天權軍的編制,甚至連魏虎的白事也不曾出席,薄情寡義到這份上,縱然伍衡爲了拉攏他枯羊而將其麾下天樞軍擴編爲兩萬人,卻也再難叫枯羊對他心生哪怕一分效忠之心。
想到這裡,枯羊忽然壓低聲音問道,“有辦法聯絡到城外的周軍麼?”
王建與徐常聞言一愣,旋即面上露出幾分喜色,在對視一眼後。王建壓低聲音說道,“只要有大帥這句話就夠了!——暫時雖然沒辦法聯絡到周軍,不過,卻是可以想辦法聯絡到那一位……”
“那一位?”枯羊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說道,“漠飛!——東嶺衆的殺人鬼!”
要知道廣陵可是太平軍主力所在,只要能拔除這裡,餘下的太平軍便再也構不成威脅。因此,不難猜測周軍會大肆猛攻廣陵。徹底殲滅這支太平軍主力。至少,太平軍第四代總帥伍衡與他的嫡系心腹必須死。
而正因爲這樣,周軍眼下正在忙碌於督造各種大型工程器械,比如說衝車、井闌等等。
但在此之前卻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那就是暗助太平軍的廣陵刺客……
刺客戰!
在周軍與太平軍的戰事在這廣陵打響前,雙方的刺客們相比會率先展開一番血拼。這就像周將費國與馬聃熱衷於在廣陵城外野與太平軍爭奪制霸權一樣。只要哪一方的刺客勝出,那麼就意味着,哪一方便能在戰事打響之前便佔據上風,而對方則將會遭到來自陰影面的襲擊。
比如說對於將領的暗殺。
雖說這顯得有些不光彩,但正所謂成王敗寇。又豈有什麼仁義不仁義的說法?就算是謝安,只要能減少戰時己方士卒的陣亡人數,那麼,謝安就會派出麾下的刺客去暗殺太平軍的將領,因爲這纔是身爲一軍主帥所應該擔當的。而至於太平軍士卒是否會因此在戰時損失過多,那應該是戰後再來考慮的是,因爲在目前,太平軍,那是敵人!
正如枯羊所料,在大周景治五年五月十一日,就在城外的數萬周兵尚且忙碌於打造攻城器械時,由漠飛以及丁邱率領的東嶺衆刺客與金陵衆刺客,已率先對廣陵進行滲透與襲擊,目標並非是城內的太平軍守衛,而是暗助伍衡拿下廣陵的廣陵刺客,架空的秦可兒的廣陵刺客之首萬里所率領的刺客們。
不得不說,當夜的戰鬥景象簡直堪稱是激烈而慘烈,多達六七百名的雙方刺客從南城打鬥到北城,從東城廝殺到西城,論戰鬥激烈程度,毫不遜色萬人的軍隊廝殺。
登高放眼望去,在那漆黑而僅有一絲絲月色的夜晚,不計其數的黑影唰唰在廣陵城內的民居屋頂上跳躍、奔跑,不時有一具具溫熱屍體從半空摔下來。或摔落在街道上,驚得在街道上巡邏的太平軍士卒連吹警報;或砸落於民居,嚇地那一家的男人摟着妻兒縮在屋內角落瑟瑟發抖。
匕首、吹箭、手弩、毒藥,無所不用其極,這等刺客間的廝殺,絕非是尋常士卒能夠插手干涉其中的。
期間,其實不乏有一隊隊的太平軍士卒接到命令幫助己方的廣陵刺客,然後結果卻是,就算是太平軍主力軍的士卒,在這等刺客間的廝殺中亦起不到絲毫幫助。一隊士卒整整二十人,轉眼工夫便被一隊刺客殺死,手法利索甚至刺客們連身影都不曾暴露。
而這便是謝安之前幾番考慮要東嶺衆刺客以及金陵衆刺客隨軍的理由,相比較尋常士卒而言,刺客們簡直就是黑夜裡的王者,尤其像漠飛這位幾乎已是天下第一刺客的兇人。
“唰唰唰——”
十幾道在漆黑的夜裡肉眼難見的細線從漠飛手中射出,噔噔幾聲射入了街道兩旁的建築牆壁,樣子酷似一張巨型的蛛網。
這便是漠飛當初爲了狙殺樑丘皓而從金鈴兒手中學到地壓箱底絕技,儘管因爲某些變故不曾在樑丘皓面前展現徹底,但是這回,這招總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在佔據了絕對地利優勢的情況下,漠飛獨自一人應戰二十來名廣陵刺客絲毫不怵,反觀那些廣陵刺客,卻因爲害怕被那些堅韌如鐵絲的細線割傷,惶惶而不敢擅自移動,結果卻被漠飛逐一殺盡。
[不堪一擊……]
儘管漠飛從始至終不曾說話,那他冷漠的眼眸中所表露的神色,卻瞞不過旁人。
忽然,漠飛眼神一凜,他眼角餘光瞥見不遠處的小巷內有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冷哼一聲,漠飛神乎其神地飛越檐壁,悄然來到那人身後,手中的匕首反向探向來人的脖子,只待他稍稍一拉扯,那人顯然便要斃命當場。
而就在這時,漠飛忽然停下了手中動作,因爲,他發現來人手中反手亦握着一柄利刃,劍刃尖端緊緊貼着他的前胸。
“要殺我麼?漠都尉?”來人低聲輕笑道。
那熟悉的聲音,讓漠飛波瀾不驚的眼眸中不禁露出幾許異色。
“小舅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