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半不到, 沈清彥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那個夢太真實了,以至於他醒過來時滿頭冷汗, 費勁的喘着氣, 眼中佈滿着紅血絲和無助的惶恐。
又夢到了那個場景, 對他來說歷歷在目又刻骨銘心的場景。
在夢裡, 沈清彥看到了沈太太和當年的自己在玄關處吵架。
那個他冷言冷語斥責着沈太太, “那就離婚吧。”
而沈太太眼眶通紅的流着淚,問他,“清彥, 你真的這麼愛金書怡嗎?結婚時心心念念記得的是她的手指尺寸,她回國了, 你就迫不及待的要離婚?”
沈清彥站在客廳門口, 拼命的搖着頭否認, 着急的出口:不是,不是的, 我愛的是你啊,我從來沒有愛過金書怡。
可是此時的沈清彥就像是個幻影,發不出聲也做不了動作,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沈太太對面的那個他自己,一臉不屑的冷聲道, “無理取鬧, 你簡直不可理喻。”
然後那個他摔門離去, 把沈太太拒之心門之外。
沈清彥就像是個旁觀者, 只能看着, 看着當年的他如此對待沈太太而無力挽回點什麼。
然後場景轉換,是已成廢墟的都城城中。
沈清彥看着當年的他自己在滿目蒼夷破敗不堪的城中游魂般走着, 跟着救援隊到處搜救,滿懷希望的去醫院查信息又失望而歸,滿身的狼狽卻堅持着不肯放棄。
其實這樣又有什麼用呢?沈太太不在了,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沈清彥看着那個他彷徨失措的模樣,心底發涼,雖然是在夢中,但這次他清楚的知道,沈太太不是不在了,而是不要他了,在他說出“離婚”二字時,她就不要他了。
“清彥,再見。”是當年她在微信上最後留給他的話,一語成箴。
夢境到此時,他驚醒過來,如同以前的很多次一樣,醒來後心底一片發涼。
只不過,這一次,沈清彥清楚的知道,和以前是不同的,沈太太回來了,而他,還有一線留下她的機會。
沈清彥喘勻了氣,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順手扭開牀頭櫃的檯燈,瞥了一眼時間。
才凌晨四點半,他凌晨兩點多才睡下的,只兩個小時多一點而已。
沈清彥微嘆了口氣,習慣性的摸索到手機,打開相冊。
這幾年來他的睡眠一向不好,能有兩個小時的睡眠對他來說已經是很好了。
手機相冊裡面是一段視頻和幾張照片。
沈清彥輕輕點開視頻,畫面隨即動了起來,沒有聲音,猶如一個默劇,這是清正五週年晚宴的場景,當年律所前臺小姑娘給他的,他剪輯了他和沈太太兩人的畫面放在了手機內,這些年來,已經看過了無數遍。
畫面中,身着藕粉色一字肩禮服的小女人在生動的朝他笑,故意睬了他的腳。
而他呢,明明該生氣的,卻反而寵溺的溫柔淺笑,把她更抱向自己一分,阻擋住其他人的覬覦。
然後,那個小女人小心翼翼的說着什麼,他明明是不開心的,卻最終還是親自送她離開。
可是,沈太太明明答應過他的,十週年晚宴的時候,會全場陪着他的,爲什麼失約了呢?
沈清彥伸手眷戀的撫摸了一下畫面中的小女人,又看了眼她旁邊的,當年的他自己。
那是個傻瓜,愛而不自知恐怕說的就是當年的他了吧。
視頻後面是幾張更早之前的照片,他和沈太太唯一的合照。
那還是顧小北大學畢業的時候,他看不慣粘着顧小北的蕭正安,撇下金書怡,特地過來拉着她一起拍畢業照。
當時是用的他的手機拍的,後來他忙起來忘了把照片轉發給顧小北了,再想起這些照片時,是他換手機的時候。
那時候他和沈太太的關係有點僵硬,他當然不會湊上去發給她一份早就過時了的照片,只是在手機備份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指尖輕點,留了下來。
照片中的女孩戴着學士帽,一派青春洋溢的溫婉樣,而他呢,沉着一張臉,雖然五官還是俊朗不凡,卻因着蕭正安在旁邊耍寶,一臉的嫌棄不耐煩。
其實,那時的他,恐怕早就愛上她了吧。
曾經,她愛他,全世界都知道,而他愛她,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註定,他,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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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彥輕吻了下照片中的女孩,然後珍視的關了相冊收起手機,坐起身,轉頭望向窗外。
春末的清晨,天色開始由深藍轉爲淺藍,一點一點拉開白晝的序幕。
沈清彥呆呆的看着,思緒飄往了曾經的那些歲月。
兩人剛結婚的時候,他因着是沈太太強迫他結的婚,自覺看錯了從小看到大的小丫頭,對她不是冷嘲熱諷就是不理不睬,自動的在兩人的關係中豎起一道堅固的屏障,不允許她越雷池一步。
不久之後,他媽來他家發現了兩人分房睡,在他開會的時候打電話給他,對他一頓嘮叨,他更是把這份怨懟發泄在了沈太太的身上。
反正他本就不是對她的身體沒有興趣,只是不屑去碰而已,既然她這樣耍手段,他又何必再壓抑自己,就權當是解決生理需求好了。
後來,他無意中聽到劉姨和他媽的閒聊,才發覺,原來是他錯怪了沈太太,她從始至終並沒有打過小報告。
可是,當時的他卻對她說不出抱歉二字,他一直是高傲的清冷的,而她在他面前一直是卑微的討好的,這樣的人設關係,讓他怎麼輕易低的下頭?
就這樣,婚後的兩人在長輩面前維持着表面的平和,而私下裡,他依舊對沈太太愛搭不理的。
事情的轉變發生在那年的春天,那年他爸沈林和大法官工作勞累,積勞成疾,在他最愛的工作崗位上殉職了。
這對他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
他雖然讀的是法律,卻沒有子承父業進入政法機關,而是自己開了律所,當起了職業律師,對此,他知道他父親雖然沒說什麼,但還是有些遺憾的。
他其實很崇拜他的父親,一直把沈林和當作學習和努力的標杆,可是如果人在政法機關,會受到很多限制,他想要做的是,爲更多的弱勢力發聲,他想要做他父親這個位置上做不了的事情。
沈林和的突然過世,讓他一時沒了方向,他表面上安撫着方佳佳,有序的安排着父親的後事,沒人知道他心底的無措和難過。
那天事情都辦理妥當後,他和沈太太一起回了家,晚上的時候,他無論如何都睡不着,腦子裡都是這些年來他爸對他的教誨。
後來,回過神來時,他看到沈太太坐在他的身邊,溫柔的抱住他的頭,安撫他,“如果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吧。”
然後,那天深夜,他埋在沈太太的脖頸間,第一次痛哭出聲。
很多年後,沈清彥想起這件事時,才漸漸的,後知後覺的明白,其實沈太太纔是最瞭解他的人,知道他的難過,知道他的悲傷,一直是她給了他最大的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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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亮時,沈清彥翻身下牀,習慣性的取過牀頭櫃上的手錶戴上,這隻手錶是沈太太曾經送他的生日禮物,她親手幫他戴上的,後來的這些年,他一刻都沒讓它離開過他的視線。
手錶錶帶夠寬,足夠把手腕處的醜陋疤痕遮住,以掩人耳目,而他心底的傷痛,卻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了。
整理牀鋪的時候,沈清彥順手把一套正紅色禮服收拾乾淨,眷戀的摩挲了一下禮服的裙襬,小心翼翼的放入衣帽間。
這些年來,他習慣性的抱着沈太太的衣服睡覺,只有聞着她衣服上熟悉的好聞的氣息,他才能勉強睡上一會兒,可是,他也有些害怕,六年了,留在她衣服上的她的氣息越來越淡,都快消失了。
所幸,他的沈太太還活着,她回來了,她答應了他今天回家吃飯,他就快再次擁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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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過後,沈清彥打開冰箱,隨意拿了一塊99%純度的黑巧克力送入口中。
黑巧克力在舌尖融化,苦澀的滋味瀰漫在味蕾,沈清彥微微勾了勾脣,滿意的笑了下。
曾經他不明白沈太太爲何這麼喜歡純度如此高的黑巧克力,後來才知道,只是因爲她在這段如履薄冰的婚姻中太辛苦了,才指望着找一個宣泄口。
這些年來,他也漸漸習慣並喜歡上了這種如苦藥般的滋味,可是爲何,他還是感覺抵不上心痛的萬分之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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嚼着黑巧克力的同時,沈清彥腳步自然的走向了家裡其中一間客房,房門打開的時候,猶如時光穿梭,他無縫連接的進入了曾經沈太太的房間。
六年前,沈太太剛剛出事那會兒,他突發奇想,把沈太太當年在家屬院的房間一模一樣的搬到了這裡,光是拍照、丈量、佈置,然後一點一點細節的完善,就花了他整整三個月的時間。
而在當時,這個有着沈太太生活過痕跡的地方就是他唯一的精神寄託。
此時,房間內還是他凌晨離開時的模樣,牀頭櫃上是這幾年來過年時方佳佳給他們倆的紅包,一共十二個紅色吉利封,他都整整齊齊的放在了她單人牀的牀頭櫃上。
她的書桌上是他放的兩個鐵皮盒和一本高三數學課外習題冊。
其中一個陳舊的鐵皮盒是曾經沈太太的,他從三年前陶桃給他的,沈太太的行李箱中找到的。
裡面是一些小玩意兒,一箇舊了的溜溜球,一把藏藍色的小雨傘,一些或舊或新的電影票存根。
他一直知道她是個念舊的人,當年秦易拿一個小小的溜溜球就收穫了她的好感,讓她感恩保留至今,那麼是不是現在的她也同樣會對他動惻隱之心,留下來呢?
旁邊一個較新的鐵皮盒是他的,快放滿了的盒子裡全部都是這三年來的電影票,每一場次都是十三和十四的號碼連坐,一張檢了票一張未檢票。
這麼多年來,她獨自看了那麼多場電影,他只陪着她看過一場,而這三年來,他看完了她曾經看過的所有電影,也看完了這三年來上映的,她卻沒有陪他看過一場。
那他奢望的一生一世,要找誰去兌現?
沈清彥輕輕的蓋攏盒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灰塵,呢喃道,“小北,我真的好想你,你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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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點半,沈清彥收拾乾淨開車出門買菜,沈太太昨天答應了他回家吃飯,他一定要好好把握這個留下她的機會。
時間尚早,路上很空曠,沈清彥心情好,順手打開了車載音箱,熟悉的歌曲瞬間響徹了整個空間。
他記得那次慶功宴時,KTV吵鬧,他又被灌了不少的酒,聽着小丫頭唱歌,卻聽不分明歌詞,什麼左邊右邊的,簡直就像繞口令一樣。
後來有一次上庭的路上,他坐的是周放的車,無意中聽到電臺裡面放着熟悉的歌曲,他才瞭解,這是一個女孩子唱的歌,叫《左邊》,後來這首歌被他放入了收藏夾,儘管那時他和沈太太的關係降至冰點。
可是,下意識般,從那以後,他每次都會站在她的右邊,走在她的右邊,讓她靠近他左邊心臟的位置。
歌曲輪轉,是一個樂隊的歌,也是沈太太曾經唱過的,就在那年新年家屬院聚會時。
去年的時候,這個樂隊在帝都開了二十週年的演唱會,他一個不追流行歌壇的人特地買了前排的票去看。
當熟悉的歌曲響起時,他舉起手機開了錄音功能,把現場的歌聲錄了下來,最後,在尾聲的時候,他對着冷冰冰的手機自言自語,“沈太太,你聽到了嗎?”
無人回答,手機一片安靜。
現場氣氛熱烈,更襯托了他這塊方寸之地寂寥的氛圍。
車子在紅燈前停下,沈清彥迴轉心神,看着前方筆直的道路,目光漸漸堅定。
沈太太,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了,我要你永遠在我目光所及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