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廊橋遺夢
唐山某公園裡，一英武高大的中年男子推着一輛輪椅，輪椅上坐着一個看上去比他還老的婦人。她的臉上，掩飾不住歲月的風霜，只是看她的神情，卻是極爲知足。
“曉風，到那裡去看看菊花吧。”女人柔聲說道。
原來，這男人就是徐穎愛了多年又恨了多年的張曉風！輪椅上的婦人就是他的妻子顧雅妮！他們的前面，一罈菊花開得正豔：有潔白的，也有黃色的、紫紅色的，一層層，吐着絲兒，怒放着它們渺小的生命。也難怪自古以來，那麼多名人高士，都對這“貌不驚人”的菊花情有獨鍾。
“好吧。”張曉風推她來到菊花面前。
婦人的臉上，竟露出少女般嬌羞的神情。
“曉風，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相親，就是在這裡的。”婦人沉浸在往事美好的回憶裡了。
“雅妮，我當然記得。”往事頓時如滾滾白沙，從那口名叫回憶的井裡浮了起來，“我們年年來這裡看菊花，看一回自己就又老了一歲。”
“哪裡啊？曉風，老了的是我，而不是你。”雅妮也感嘆道，“看到菊花，我就覺得自己臉上的皺紋也和這菊花絲一樣細密了。”
“不，雅妮，我們都老了。”張曉風亦蹲下來，也去撫摸那些嬌豔的菊花兒，“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爲底遲？雅妮，你知道嗎？看見這些怒放的菊花，我就不由地想起了這句稱讚菊花的好詩。”
張曉風沒有告訴妻子，其實他的面前還出現了另一張女孩的面孔：那是年輕的徐穎，在他的記憶裡，徐穎永遠是他“認識”她時候的樣子，年年都是19歲……
“曉風，又作詩了？”顧雅妮又用崇拜的眼光看着自己的愛人，自認識他以來，她就一直是這樣看他的。
“不是我的詩，是《紅樓夢》裡的。”怎能忘記？他與徐穎書來信往時，也曾大談特談這些“菊花經”。別看徐穎書讀得少，但可能和她的工作性質有關吧，還真懂得不少知識呢！
“你知道嗎？每次收到你的信，我就會急急地在那麼多圖書裡尋找，尋找你在信中提到的資料，唯恐自己落後，而不能與你有共同語言……”徐穎信裡的話，他大多都能背出來，一眨眼，他的頭髮中就有了絲絲銀髮了！
“小穎，不知你現在過得怎樣了？”想着，眼角餘光忽然瞥見個孤單的身影在不遠的一塊草地上徘徊。他的目光頓時被粘住了，再也移不開：是小穎！他的心狂亂地大跳起來，天，小穎怎麼會到這裡來呢？我沒有看錯吧……
“張曉風！是張曉風的背影！”難以置信！徐穎也僅憑着一個背影認出了張曉風！
張曉風彎腰低頭，在妻子的耳邊細細說了句什麼，婦人就點點頭。於是，張曉風就把輪椅推到一處地勢稍微平和的地方，又不放心地在花叢裡找了兩塊石頭，放在輪椅的輪子下，不讓輪椅打滑。做完了這些，他才向徐穎站着的那塊草地走去。
徐穎站在那裡，看見張曉風向自己走來，心兒居然“呯呯呯”跳得好快，就像第一次收到他的情書時一樣。
空氣裡，也似乎正在瀰漫着一股熱烈的硫磺味，像要點着了什麼似的。
“我知道是你，也知道你來找我爲什麼。”
這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嗎？張曉風越走越近，兩顆心也越跳越快。多少次魂牽夢縈的一刻，終於戲劇性地上演了。
“是你嗎？小穎？”明知是她，卻還是忍不住要在心裡自問，“我做夢都想和你面對面地見一次，說說心裡憋了那麼多年的話，你知道嗎……”
“是你嗎？曉風？”明知是他，卻還是挪不動腳步，既不敢向前，也不敢轉身，就這麼呆在原地了，“曉風，自從知道廖致遠不是你後，我的心裡就無數次描繪過你的形象。尤其是這次，聽顧一豪講了你可能不打擾我是另有隱情後，我的心裡就更不平靜了。通過這次明查暗訪，我也打聽到了你確實是脫不開身了，因爲你老婆在十多年前就因工傷癱瘓了，只能坐在輪椅上。可是，你非但不嫌棄她，反而十幾年來對她一如既往地好，單就這份情，就足夠我原諒你過去對我有過的所有的傷害了。因爲，我也是女人啊！”
兩個人就這樣忐忑不安地想着，越走越近，終於近在咫尺了。
“首先，請允許我向你說聲‘對不起’。只是，原諒我不能向你鞠躬，因爲，我妻子在那邊看着呢。她不知道你和我的事情，而且，你看見了，她已經殘廢，我不想再傷她的心。她還以爲，我最愛的人是她呢！”張曉風也沒想到，自己輕輕地對自己心愛的女人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樣！
然而，就是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讓徐穎覺得一切的一切都有了理由。女人，就是那麼奇怪的一種動物！
“她是怎麼受傷的？”徐穎也在暗笑自己：虛僞！明知故問！可是，她還是好奇，還是問了，她想聽他親自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在一次工傷事故中，被吊車上掉下來的一塊大石頭砸斷了雙腳，從此雙腳從膝蓋以下都沒有了。”張曉風沉重地說，“她是不幸的，命運對她太不公平了。她是個好人啊，不應該受這種折磨的！”
“多久了？”徐穎也震撼了。
“十多年了。小穎，你不怪我吧？爲什麼你離婚了，我卻還是不能來找你。因爲，我當時也已經成家了啊，而且，她還爲我生了個兒子。你說，我能拋下他們娘倆不管嗎？”她開始相信，他是個男人中的男人，對自己的傷害，也是出於無心的：是的，不能，如果你當時這麼做了，我也會小視你的，我會覺得你是個最卑鄙的男人……
“她真不幸，又很幸運。”徐穎由衷地在心裡感嘆說，“曉風，你這樣做是對的。你妻子和兒子比我更需要你。一個女人，當她選擇了一個男人嫁給他並給他生兒育女，就證明了她是愛這個男人的，那麼這個男人就有責任對她好一輩子……”
剛纔，徐穎已經跟在他們後面足足看了一二十分鐘了，張曉風對於殘疾妻子果然無微不至、體貼入微。單就這，也堪稱男人中的楷模。
“你好奇怪啊，爲什麼要對我說對不起呢？我又不認識你。”徐穎“奇怪”地說。
你就裝吧！不過，怎麼就笑了呢？而且身子也一下子變得輕盈起來，似乎飛起來了，壓抑多年的心，也漸漸地從囚禁它奠牢裡放出來了。
“小穎，什麼也別說了。我知道是你，真的。這麼多年來，你幾乎無時不刻都在我的心裡，讓我睜開眼閉上眼，想着的都是你。”張曉風卻剋制不住了，動情地說。
“這話，我愛聽。可是她呢？”
“小穎，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情。對你的愛，絲毫不影響我對她的感情。”
“亂彈琴。”虛僞！徐穎也覺得自己虛僞，因爲她發現雖然得不到張曉風的人了，可還是希望得到他的心，哪怕是一輩子這樣放在心裡默默的方式。
“小穎，也許，在你看來，我真的是一個愛情騙子。但事實上，不完全是這樣的。真的。廖致遠當時對我那麼好，好得經常叫我上他家蹭飯吃。我最不該的就是在他天天的軟磨硬泡下就心軟了……”
“所以，你就要來戲弄我？這很好玩嗎？看着我愛上一個形象代言人，你的心裡一定也頗爲得意吧？”“形象代言人”是琳達常掛在嘴邊的詞兒，徐穎也不知自己怎麼的就給用上了。
“小穎，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恰恰相反，我很快被你的單純、天真、活潑與對我的絕對信任給打動了。而且，你很有文采的，字字句句，就像一條清澈的小小溪流，滲透到我的心裡、肉裡、骨子裡去了。尤其是看到你給我寄來的第一張相片後，我就更加無法自拔了。我覺得，你就是我想象中的女孩，從內到外都是！”
“那你還放棄我？還讓廖致遠……來傷害我？你知道他害得我有好苦嗎？”
他怎麼有一種力量？讓徐穎想罵都罵不出來！
“我知道，我知道。小穎，這一切，我後來全知道了。真的，其實，我一直都沒放棄過去關心你。只是，我對你的關心是默默的，只要看見你好，我也就知足地走開了。”
“我好？你認爲我過得好嗎？”天曉得！她又激動起來了。
“小穎。你冷靜點，聽我說好嗎？”張曉風說完了這一句，卻又不放心地看了看妻子那裡一眼，忽然他看見一個陌生女人正扶着其妻的輪椅，似要把她帶開。
他緊張極了，正要過去，徐穎卻叫住了他：“放心，那是我最好的姐妹，她是爲了讓你和我更好地交談，纔去照顧你妻子的。”
張曉風這才鬆了一口氣：“好吧。小穎，這些話也憋在我心裡很多年了。我也很矛盾，一方面希望你很快就能見到我，另一方面又希望你忘記我，開始新的生活。”
徐穎撇撇嘴，不置可否。
“小穎，我……”
“你到底是在什麼情況下見到我的？一共見過我幾次？”
“三次，就三次，但足以在我心裡像是與你共度一生了。”張曉風的語氣也越來越激動了——人啊，有時就是這樣，你以爲過去了的一些事情，當它的主人公來到你身邊時，你才知道其實永遠都沒有過去，也不會過去。
曼姐則在那裡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張妻領。
“這裡的菊花好美啊。”曼姐沒話找話地說。
“是啊，每年，菊花開放的時候，我們都要到這裡來看菊花。”張妻的臉上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菊花，一邊說，她還一邊用手去撫摸菊花的與葉子。
“你很喜歡菊花嗎？”曼姐從她的神態裡發現了一個女人內心的秘密。
“是啊。不過，最喜歡它們的還不是我，而是我老公。”顧雅妮自豪地說。
“哦，爲什麼呢？”
“他說，看見菊花，就彷彿看見一個堅強的女人。呵呵。”
曼姐的心裡一動，覺得這個比喻似和徐穎有關：“還有呢？”
“還有，我和他第一次相親，就是在這裡。記得當時，我先來到這裡，拿着一本作暗號的《知音》雜誌，靜靜地看着。我看得入迷了，連他什麼時候來到身邊的，都不知道。”顧雅妮的臉上，綻放出幸福的光彩。
“他爲什麼要用這個做暗號呢？”
“他說，他喜歡讀這本雜誌，也喜歡讀這本雜誌的女孩。”
曼姐點了點頭，徐穎一直都有這個習慣，她喜歡讀《知音》，還往往爲了這本雜誌裡記載的男女主人公的故事唏噓不已。看來，他還是沒有忘記徐穎，甚至，在找對象的時候，都打上了徐穎一樣的烙印。
“你們一見面就成功了？”
“是啊。當時，我也很不解。問過他爲什麼會看上我，因爲，當時我們單位裡很多同事都這麼講，他比我強多了。我太普通了，普通得甚至只要是男人都不想多看我一眼。”
張妻的話，不由地又讓曼姐看了她一眼。的確，曼姐雖然不認識年輕時候的她，但現在的她實在是不養眼。
“那他是怎麼說的呢？”
“他事後說，他愛我，是愛我的心靈美。”
“心靈美？他怎麼知道你心靈美？人心隔肚皮，你的胸腔又不是透明的。”曼姐又不以爲然了。
“是啊，我當初也是這麼問他的。結果，你猜他怎麼說？”
“大姐，我又不是你，怎麼知道他當初怎麼說的？快講吧，別賣關子了。”
一瞬間，張妻與曼姐都忘了她們是剛結識的朋友了，竟然敞開心扉交談起來。
“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時候，我爲了掩飾內心的緊張與羞澀，就去看菊花，不敢擡起頭來看他。結果，我剛好看到有一朵鮮嫩的菊花，不知被哪個淘氣的孩子摘了下來，又扔在花壇外。”
“結果呢？結果，你就把它撿起來了？”
“是啊。當時，我就把它撿起來了，還說了一聲：好可惜哦，一朵這麼美的花，本應開在枝頭，讓千人觀萬人看的。說着，我就把那朵菊花又輕輕地放在了許多的菊花叢中，不仔細看，過路的人還以爲它是開在那裡，而不是有人放在那裡的。”
“這真是一個絕妙的主意。”連混跡煙花多年的曼姐，也不得不佩服起張曉風“看女人”的獨特眼光來了。
“是啊，不過，當時的我，只是覺得是不懂得珍惜花兒美的人，把它摧殘了。我所做的，真的是很微不足道的。不過，我很高興，也很自豪，因爲，就是我當初的這個小動作，讓我贏得了曉風的愛情。”
曼姐似乎也明白了，張曉風眼裡的菊花，也許就是徐穎的化身，而無意間這個當年自命爲醜陋的女孩，正是用她的愛心點燃了張曉風心裡的愛火。所以，張曉風就選擇了她做自己的妻子，並不離不棄，直到現在。
“那你第三次見我是什麼時候？”話題終於扯回來了。
“就是今天啊！怎麼，難道這次見面就不算數了？”張曉風詼諧地說。
“呵呵，也是。”徐穎也笑了，兩人相視一笑，往日的恩仇，似乎也在這一笑中泯滅了。是啊，人生苦短，老記恨着一個人，自己也會不快樂的。
徐穎對張曉風的愛恨情仇，就在這一面中一筆勾銷了。看到他把對自己的愛，轉移到另一個比自己更不幸的女人身上，她覺得這也是一種愛，甚至是一種更深沉博大的愛！
兩個中年人，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年老，而是都有一種回到初戀中的少男少女的感覺……
“我女兒大學都畢業了，現在在北京一家雜誌社工作。找了個好男朋友，是個作家，也是同事。”不知怎麼的，徐穎就想把女兒說得特別特別地好，也當作自己的驕傲，好讓別人羨慕，尤其是讓張曉風看到自己的女兒，一點也不比別人差。
“應該是這樣的，我猜就是這樣的。你的女兒嘛，也一定和你一樣是慧質蘭心的。”
“呵呵，一般一般，全國第三。”暈！這也是琳達的口頭禪，我怎麼也用上來了？徐穎自己也覺越來越小了。
“呵呵，看你幸福的。對了，你女兒在哪家雜誌社工作？能說說嗎？因爲，我兒子也在北京一家雜誌社工作，說不定哪一天，他們還能互相照顧照顧呢。”
“哇！是嗎？真的？我女兒所在的雜誌社叫《東方之音》。”
真是相見恨晚啊！
“《東方之音》？叫什麼名字？”張曉風更驚訝了，也更開心了。
“叫徐琳達。”
“太巧了，我兒子也在《東方之音》，叫顧一豪。”
徐穎也嚇了一大跳，雖然她想過也許琳達會認識張曉風的兒子，如果他們真的在一個單位裡上班的話，但是，她怎麼想也沒想到顧一豪就是張曉風的兒子。
“什麼？你再說一遍，你兒子叫什麼？”
“叫顧一豪啊，怎麼了？”
“顧一豪？有沒搞錯？”
徐穎嚇了一大跳：兒子的書，老子遲早也會看到的，他也一定能一眼看出這本書寫的就是她的故事，到那時他們還會同意琳達做自己的兒媳嗎？更何況，琳達還比顧一豪大！
“哪有兒子都搞錯的？”
“你不是說你比我還晚一點結婚嗎？”
“是啊。不過，那小子從小就表現出超常奠賦，所以，五歲就上了一年級。”
“不對，不對。”
看着徐穎搖頭晃腦的樣子，張曉風也覺得好玩，就追問：“又哪裡不對了？”
“你姓張，你兒子怎沒跟你姓？”
“哦，隨他媽姓。”頓了頓，張曉風又深情地望着徐穎補充了一句，“小穎，要是命運不是這麼捉弄我們，而是讓我們有一個孩子，我一定也讓他姓徐。”
徐穎正想說話，被一口痰嗆得說不出話來。張曉風也急了，顧不得太多，用手在她的背上親暱地拍了拍。一分鐘後，徐穎終於呼吸順暢了，又送給張曉風一個溫和的微笑，她覺得爲他值！他能爲了一個家盡一個男人應盡的責任與義務，就值得所有的女人都敬重。
“小穎，還恨我嗎？”
“很恨很恨……笨蛋！”徐穎又淡淡地一笑，從北京回來後，她整個人的精神面貌真的改變了很多，這點，不但她自己有感覺，曼姐也這麼說。
“小穎，是我太缺德了，欺騙你這樣善良可愛的女孩，所以，上帝才罰我一生與真正的愛情無緣。”張曉風不無遺憾地感嘆說。
“曉風。錯過了的，就讓它錯過吧，別再想着它。”
暈！怎麼會看見他一難過，自己還會雄呢？徐穎啊徐穎，你難道忘了是誰把你引進火竈的嗎？
徐穎又偷偷地小聲地說：“曉風，我跟你說句悄悄話，行不？”
“行！”
“愛我，就把她當成我。給她熱情、給她愛，我會感應得到，也會回報你的……”
說着，兩個人都臉紅了，還有什麼，比此時的言語和氣氛更煽情的呢？是啊，人，可以管得住自己的身子，可是又怎麼約束得住自己的靈魂不偶爾到自己心愛的人身邊去偶爾“漫遊”一下呢？何況，對方又是那麼那麼地可敬可愛……
“小穎……”張曉風說不下去了。
“噓！別說，什麼也別說，我懂……”徐穎將一根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前，微笑着。
一切，盡在不言中！一句話，同時跳出兩人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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