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追隨

四目相對的瞬間,彷彿有什麼東西輕輕炸開,兩人都不約而同避開了視線。

夕蟬着一身素白衣袍,慵懶地靠在寬大的座椅中,面前的小几上嵌着一套雪樣的白瓷茶具,她的身旁坐着一位烏髮披散的儒雅男子。這男子上下打量藍清揚,拱了拱手道:“這位俠士,不知攔住我家少主的車駕,有何要事?”

“少主?”藍清揚眉頭皺起,看了眼垂眸品茶的夕蟬,又將目光轉向齊允:“這位公子請暫避,我有幾句話要和你家少主說。”

齊允看向夕蟬,見她輕輕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欠身下了車。藍清揚一步跨上來,在她對面坐下,落下了簾子,車廂內頓時暗了下來。

一股冷冽的寒風自晃動的簾下灌入,見夕蟬衣衫單薄,藍清揚取過一旁的狐裘輕輕披在她身上。

夕蟬有些驚怔,不覺擡眼看他。

“夕蟬,你……可好?”藍清揚含笑望着夕蟬,見她不答,神色不免有些僵硬,垂下眼簾,道,“夕蟬,我已辭去宮中官職,不過……”

夕蟬凝目注視着他,數月未見,眼前這人仍是如從前那般峻拔偉岸,眉宇間英氣逼人,可雖是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於她卻如隔了千山萬水。

“不過……”藍清揚猶豫着,再擡眼,卻見一雙清瞳美目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頓時訥訥說不出話來。

“我該恭喜藍大人得了自由身麼?”夕蟬微笑道。

“這……藍某尚非自由之身……”

“哦?”夕蟬神色間頓時淡了下來,道:“不知藍大人攔下夕蟬的馬車,有何吩咐?”

藍清揚略顯尷尬,道:“我離開京城,便一路找尋你來到此地。沒料想……這麼快就讓我再見着你!”

他說着忽然笑了,那笑顏爽朗澄淨,一時間明亮得刺目。

“尋我?藍大人莫不是還想捉我這岐山盜歸案麼?”夕蟬聲音乾澀,轉開目光,不願與他對視,一雙手掌緊握成拳,陷入狐裘濃密的長毛中。

藍清揚慢慢收了笑容,伸出手去握住她纖細的手腕拉了出來,輕輕將攥得發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低低聲音道:“我喜歡了你,便來尋你。”

夕蟬身子大震,驀地抽回手向後退去,靠住了車壁定下神,冷聲道:“藍大人莫要拿我這山野小民開偌大的玩笑!”

藍清揚擡起頭,目光灼熱如火:“夕蟬,我待你之心,天地可鑑。我此次來尋你,便是要告訴你,我喜歡了你。往後,浪跡江湖也好,隱居山野也罷,我總會伴着你。或者,你願意隨我走?”想起自夕蟬走後,百般煎熬,終於做了決定時狂喜的一刻,他的脣角勾起了隱約的笑意。

夕蟬沒出聲,只靜靜地瞧着他。藍清揚是官,自己是賊,本以爲天地廣闊,再難有相見之期,卻不料他竟棄了官職,千里迢迢,尋到這裡。對眼前這人,她雖是有情,可如今……如今……她已身不由己,實不能拖累了他。

藍清揚擡手輕輕觸了觸她的面頰,聲音溫柔期待:“夕蟬……答應我!”

她輕輕別過臉去,淡淡道:“對不住,我夕蟬以天地爲家,是個大惡之人,哪裡配跟着義薄雲天的藍清揚大人。”

藍清揚面色微變,道:“夕蟬,你怪我在京城時沒留下你麼?”他輕輕握住了夕蟬的手,柔聲道,“自那日在土地廟一番爭鬥,我就歡喜了你。可那時,我不敢。我藍清揚身爲六省總捕,堂堂男兒,卻愛上了一個做賊的男子,你讓我如何面對朝堂同僚、江湖朋友?天可憐見,你竟然是個女子!我既明瞭自己的心意,便再沒猶豫,立時出京尋你。”

他面上露出堅毅之色,擡起眸子,深深地看着她,“我喜歡你,夕蟬。讓我一輩子照料你、陪伴你可好?”說到最後,語聲中已露出哀求之意。

看着夕蟬神情變換,忽喜忽憂,他忽然俯近身張開雙臂便要擁抱她,剛圈住纖瘦的腰身,胸口一震,被她一掌抵在心口,真氣吞吐,稍一發力便可震斷他的心脈。

藍清揚被她這股勁力迫得氣血翻涌,身子僵住,鬆開手臂緩緩退後,一字字道:“夕蟬,我不會放棄的!”

這幾個字如鼓槌般一聲聲敲打在夕蟬心口,痛且亂,她伸手按了按,那裡墜着一塊墨玉青花,是藍清揚所贈,她一直貼身收着,從未離身。

她本是情淡之人,那日的愛意被拒,便已被她深埋心底。陰差陽錯,如今她已入了照月宮,舉手便能興起武林中的殺伐,她已不知自己這般度日究竟是爲了什麼。可今日,這男子又來到面前,親口告訴她他歡喜了她,要從此伴着她,她卻又該如何自處?

這時,外頭嘈雜之聲漸起,不一會兒聽到齊戈大聲叱問刀五和刀六,齊允上前打着招呼,接着腳步聲到了車前。齊戈冰冷的聲音傳來:“稟少主,丐幫總舵已剿滅,幫主元辰尚不知去向。”

夕蟬心頭一凜,立時回了神,雙手按上膝頭,坐直了身子,低聲道:“夕蟬如今是照月宮少主,藍大人還請自重。”

藍清揚大爲震驚,怒道:“你……你又如何入了照月宮?據聞宮主寒照月荒淫殘虐,你……你……”見夕蟬漸漸冷下臉來,他極力忍下心頭的恚怒,道,“丐幫幫衆多是手無寸力的乞兒,照月宮因何妄殺無辜?”

夕蟬斜眼上下看了看他的青布衣衫,冷冷道:“不過是江湖械鬥罷了,只不知以藍先生如今的身份也管得麼?”

未及藍清揚應聲,夕蟬已冷聲道:“齊允,送客!”

錦繡絲幔的簾子緩緩挑起,露出齊大管家儒雅的身形,他拱手一揖,含笑道:“恭送藍大人!”

藍清揚眼神中的寒光一閃而過,回首望住夕蟬,見她低垂着眼眸,終是一言不發,不覺暗暗嘆息,霍然起身下了馬車,接過刀五遞來的馬繮,飛身躍上馬背,抖繮的一刻臨風回首,目光淡淡掃過車內柳眉鳳目的雪白身影,挺身揚鞭。薄暮中,駿馬長嘶,四蹄蹬翻,衣袂勁舞,竟有雷霆之勢。

齊戈目送着三人離去,眯起眼睛,眸子極深處隱隱透着冰冷銳利的鋒芒。回身看向馬車,垂簾輕動,早遮住了車箱內的所有情緒。他冷然一笑,揮手吩咐屬下護送少主上山。

照月宮此次隨行的有金龍堂、火雲堂旗下數百名屬下,先時早已佔據了雲山上下,見齊戈等人上來,兩位堂主忙將他們請到一處乾淨的房舍休息。

齊戈打量下簡陋的房間,道:“沒想到叫花子的總舵也這般邋遢,委屈少主了。”

夕蟬淡淡應下,只說乏了,要休息,直接趕了衆人出去。

齊允小心詢問,夕蟬搖了搖頭,滿臉疲色,軟倒在榻上。房門嘎吱一聲關上,屋內暗下來,接着就聽到齊允在外頭小聲叮囑衆人噤聲,四下裡很快安靜下來。

夕蟬長噓口氣,緩緩放鬆了精神,一時間,深深的無奈和彷徨自心底深處一點點翻涌而出,整個人彷彿被抽掉了魂魄一般惶然無助。

寒光、鮮血、慘呼……一夜掙扎,夕蟬直到凌晨方迷迷糊糊睡去。最後在眼前閃現的,是寒照月冷厲的眸子:“夕蟬,你,只能是我的!”

待齊允敲門端進粥飯,已是翌日午時。

用過午飯,聽說齊戈還要在這裡住上兩日,等候丐幫幫主元辰,夕蟬便讓齊允陪着四下轉轉。她不願穿狐裘,齊允怕她受寒,便抱着跟在她身後。

雲山並不是很高,林木稀鬆,突石兀立,半山處散建着十多間木屋,破敗不堪。或許是自古一脈相承,丐幫總舵經過這數十年經營,仍是困頓至此。

兩人不消半日便將周圍景緻看了個遍,回來的路上遇上火雲堂的堂主林西,說道後山有個斷崖瀑布景色極好,夕蟬便和齊允往後山行去,轉過山崖,寒風漸重,齊允便堅持要她披上了白狐裘大氅。

昂首遠望,落日熔金,腳下卻是瀑布的源頭,低頭看去,水流飛濺,霧氣蒸騰,看不清谷中情景。

夕蟬嘆道:“夕陽無限,只是黃昏時短。齊允,咱們再到谷中瀑布之下看看,定是飛瀑流泉,美不勝收!”

齊允未及應聲,身後忽地一聲冷笑,一個蒼老的聲音大聲道:“殺人如草芥的魔宮妖人也知傷春悲秋麼?”

夕蟬緩緩回身,見數丈之外立着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身披百衲衣,絡腮鬍須,身形魁偉,氣勢奪人,手中持着一根綠竹棒。他一揮手,周圍叢中石後很快現出百十條身影,人人手持竹棒,將夕蟬和齊允兩人團團圍住。

夕蟬知道中了埋伏,看看四周並無照月宮屬下,便上前一步,將齊允護在身後,抱拳道:“前輩可是丐幫幫主元辰?”

“正是!”這老丐看清夕蟬裹在雪白狐裘中的精緻容顏,臉色忽地變了,脫口道,“夕夜!你……你……茶山二仙是你什麼人?”

夕蟬於江湖上第一次聽人提到父親名諱,心中一動,道:“夕夜是我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