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相救

夕蟬一路策馬狂奔,闖入了密林深處也不自覺,天漸漸暗了,轉了一陣沒找到路徑,索性便在林中歇下。小小的火堆燃起,夕蟬靠坐在樹旁,取出乾糧吃了,呆呆看着黑乎乎的林子,忽然間淚水盈眶。

辛苦學藝、偷懶逃罰、同門嬉戲、叛師離山、江湖漂泊……多年來的點點滴滴一幕幕自腦海中倏忽掠過。

她終究是有些愧對師父,愧對大師兄……

依稀記得每年冬日,一入夜,向來體寒的自己喜歡依偎在師父懷裡,聽着她述說着江湖軼事、武林趣聞,大師兄便在一旁陪伴,聽到精彩處,兩兩相望,會心而笑。其時,懷春少女,翩翩少年,竹馬青梅,真真羨煞旁人……

正自沉迷其間,不知怎的,歐陽林突然舉起利劍,獰笑着刺入她的心口,血光四濺!

夕蟬駭得全身一震,猛然睜開雙目。火不知何時熄了,林中陰森幽暗,月兒透過樹隙落下幾處斑駁的影子,四下裡靜悄悄的,無聲無息。

原是南柯一夢!

夕蟬環顧四周,輕輕搖頭,隨意擦去額頭的汗珠,長長呼出一口氣。往日的親情友愛,都早已如煙塵散去,是她自己放棄了這一切,怨不得旁人……她……不得不如此……

天光大亮,夕蟬尋到小路出了林子,她並未回琅山鎮救冰兒,而是繼續趕往京城。藍大捕頭既是捉了冰兒,自然不會留在偏僻的琅山等着自己,多半是迴轉京城了。她也正要趕着回京交差,便在那裡候着這位六省總捕就是。

岐山雙盜一向都是從多羅閣手中接的生意。

“多羅閣”是本朝最大的商賈,在各地各個行當都有生意,財大勢雄,出手豪闊,據說背後還有朝廷大員支持,行事很是囂張。閣中替獨行大盜拉生意銷贓的暗部就在京城天子腳下,筆筆都是錢貨兩清,從不拖欠。

到了京城,見過多羅閣暗部主事姬雲,交了羊脂玉葫蘆,收了銀子,夕蟬便時時注意候着消息。

果然,正如自己所料,數日後,六省總捕藍清揚回京了,可他身邊卻只有刀五和刀六兩名捕快相隨,另外七把刀和冰兒卻不知去向。夕蟬悄悄查探,全無線索,不由暗暗擔心。藍清揚既未將冰兒送入大牢,又是將她困在哪裡?

☆ ☆ ☆

瑞福樓的早茶是京城裡最出名的,這日早,藍大捕頭照例坐在二樓靠窗的雅座吃着水晶蟹黃包,刀五和刀六在一邊陪着。

忽然,自屏風後轉出一人,素衣長袍,白玉腰帶,眉目如畫。這人施施然來到桌前,毫不客氣地坐下,嘻嘻笑道:“藍大人一路辛苦了,多日不見,不知大人可曾思念夕蟬?”

刀五和刀六看見,立時跳將起來,拔刀出鞘,擋住她的退路。

藍清揚冷哼道:“不錯,我時時想着怎麼捉了你!”他的手剛握住刀身就被夕蟬輕輕按住:“大人莫急,容小人先說兩句話再動手不遲。”

藍清揚看了看熙攘的大堂,朝兩名下屬擺了擺手,命他們先行坐下,轉頭看着夕蟬道:“我已候你多日了。夕蟬,這便隨我去刑部衙門吧。”

夕蟬面色不變,自取了碗筷,吃着盤中小食,優雅從容,一邊嘖嘖讚道:“味道好極!不愧京中名點!”

“只怕這是你最後一餐美味了。”藍清揚冷冷道,“不知牢裡的飯食可合你的口味。”他追捕岐山盜兩載有餘,今日倒是第一次這樣近地看清這人的面目。彎眉鳳目,直鼻薄脣,膚色亮澤。哼!白生了俊俏風流的臭皮囊,卻偏要去做了賊人!

他在這裡暗自腹誹,卻見夕蟬舉着筷子在眼前空了大半的盤子上繞了個圈兒,幽幽道:“牢裡的飯……大人可真是憐香惜玉!不過麼,藍大人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前途無量,要夕蟬再給您錦上添花也未嘗不可……”她放下筷子,忽然將手探入懷中摸出一物來隨手把玩着,座中三人看得清楚,她纖長的指尖拈着的赫然是一顆鵝蛋大小的霹靂彈。

夕蟬瞧着三人震驚的神色,微笑道:“江南霹靂堂的貨色。此處人多,大人若是不怕傷及無辜,小人自然沒意見。”她眨了眨眼睛,偏頭看着藍清揚道,“大人應當知道,以夕蟬的輕身功夫,要想全身而退,並非難事……”

藍清揚臉色鐵青,緊抿着脣不做聲。

夕蟬嘆了口氣,低聲道:“我要見冰兒。”

“好!一個時辰後,京郊沉香寺紫竹林!”藍清揚沉着臉說完,推開茶盞起身走了,刀五和刀六兩人面面相覷,忙跟了上去。

原來在沉香寺!夕蟬鬆了口氣。

京郊的沉香寺香火鼎盛,方丈鐵檻大師在佛門中享有盛譽,一向深居簡出,極少有人能親自謁見。據說後山紫竹林更是鐵檻大師的清修之處,任何人不得擅入,沒料卻能讓藍清揚藏了人去。

她怔了一會兒,纔想起藍清揚三人並未付賬,伸出筷子戳了戳桌上的空盤子空碗喃喃道:“堂堂大捕頭也吃白食麼?”她轉頭大聲叫道,“小二!照藍大人的份給爺上包子!”

將一籠包子掃盡,夕蟬朝桌上扔了塊碎銀,便要離開。剛到樓梯口,迎面上來一行人,當先五短身材、神色傲然的錦衣人正是多羅閣暗部主事姬雲。

夕蟬有急事要辦,不願節外生枝,便低頭避在一旁。不料姬雲眼尖,先看見了她,過來一把捉住她手臂笑道:“正要尋你,沒料到你竟在此處。”

夕蟬不動聲色地脫開他的手掌,看看時辰尚早,便隨他進了旁邊的包間坐下。姬雲的屬下都守在門外,寬大的房間內只有他兩人,不一刻桌上擺滿了各色早點,姬雲又吩咐專爲夕蟬沏了一壺極品鐵觀音。

夕蟬一抱拳:“姬管事慢用,我已經吃過了。不知姬管事尋夕蟬有何吩咐?”

“夕蟬兄弟客氣了。”姬雲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聲音道,“我多羅閣昨日接了樁買賣,對方指名要兄弟親自出馬。”

夕蟬微微欠身道:“真是對不住。姬管事一向照顧夕蟬兄妹,不過我上次也給您說了,岐山盜暫時收山,不接生意了。”

姬雲卻似沒聽到她的話,笑了笑,接着道:“委託之人要取宮裡的一件物事,賞銀豐厚,是平日裡的十倍!”

夕蟬仍是搖頭道:“姬管事見諒,這生意我不能接。”

姬雲卻一反往日裡的爽快,絮絮叨叨從這次買賣的好處說到委託者的權勢,最後又扯到京中權貴的家業上。

眼看着窗外日頭漸起,夕蟬心下着急,起身道:“姬管事,在下身有要事,改日再談。”再顧不得是否會得罪了他,抱拳一禮,便奔下樓去。

姬雲也不攔阻,憑窗向下看去,見她跳上烏雲馬飛一般去了,面色漸漸轉冷,一抹了然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 ☆ ☆

沉香寺後山的紫竹林一向靜謐,林子深處有一片空地,散建着幾間竹屋,屋內陳設簡單雅緻,一看便知是清修之處。

藍清揚進了林子便聽到一間竹屋內傳來吵嚷之聲,邁步進去,見到刀四正拉扯着冰兒:“你乖乖跟咱們去等夕蟬,少吃些苦頭!”

冰兒聽他的意思,知道他要用自己去脅迫夕蟬,哪裡肯應,見藍清揚進來,一邊掙扎着踢打一邊大罵。

藍清揚皺眉道:“綁了她,扛出去!”

這時,窗外有人輕輕擊了擊掌,曼聲道:“幾個大男人,欺負個小女子。嘖!”

藍清揚迅即轉身,冷聲道:“六省總捕在此辦案,不相干的人請讓開!” 他左手慢慢掀開衣襟,露出腰間的銀色腰牌。

外頭擊掌那人緩步走入房中,看起來年紀不大,膚色白皙,眼角深長,頭髮用銀冠束起,一身藍緞衣衫,在簡樸的屋內更顯尊貴。

藍清揚看得清楚,大吃一驚:“你!曲……”

藍衫公子擺手截住他的話道:“這人我會處置,藍大捕頭請便吧。”說着便向冰兒走過去。

冰兒突然見到有人來救自己,被他溫柔的目光看過來,心頭砰然一動,忽地有些赧然,看着他修長的手指握住了自己的手掌,腿腳一軟,下一刻便倒在了那風神俊朗的年輕男子懷裡。她那日被大師兄打了一掌,受傷極重,一直沒能痊癒,身體本就虛弱,這會兒臉紅心跳,手腳發軟,一時沒能起來。這藍衫公子也不多話,彎腰抱起她,轉身便走。

藍清揚忙閃身攔住:“曲……公子,這人是重犯,藍某已追蹤兩年。”

這位曲公子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個金閃閃的牌子,朝他一展。藍清揚立時噤口,可他辛苦了這許多日子,好容易捉到一盜,被這人憑空劫了去,心裡實在不甘,卻又無法違逆這金牌的主人,只得眼睜睜看着冰兒被他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