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二年清明的時候,錫若被老康放假回家去祭奠他的父母和先人。一番儀式過後,錫若領着福琳從納蘭家的家墓裡走出來,正準備陪着福琳換個地方踏青的時候,卻遇上了同樣出來祭奠亡母的八阿哥胤禩。
錫若連忙趕到八阿哥身前請了一個安,擡眼覷了覷他的臉色,覺得氣色尚好,這才放了心。良妃是一直拖到這一年的二月才奉安的,錫若深知八阿哥對這位亡母的感情,因此一直很擔心他的情況。好在時隔一年多以後,八阿哥似乎已經接受了母親過世的事實,良妃奉安的時候雖然悲痛到仍需人攙扶,倒也沒有再出現不支倒地的情況。
八阿哥看了錫若身後的福琳一眼,問道:“能不能陪我走走?”
錫若見福琳微笑着朝自己點了點頭,自己又領着一幫小丫頭和小廝走遠了,便轉過頭對八阿哥說道:“八爺想去哪裡散散心?”
八阿哥轉頭朝四周看了看,說道:“這裡就挺好。清幽冷曠,雖未見得有多富麗堂皇,卻是個寄託哀思的好地方。”
錫若不敢接八阿哥這話,就笑了笑轉開話題說道:“八爺是在熱鬧的地方待多了。就好比吃慣了大魚大肉的人,偶爾吃上一口清淡的,便以爲是難得的珍饈。其實真要天天的青菜豆腐,只怕……只怕要吃出和尚氣來!”
“呵呵……”饒是八阿哥心情沉重,也不禁被錫若這句不着邊際的話逗笑了,卻又自己轉身往一片桃花林的深處走,口中漫吟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錫若跟在八阿哥的身後,先是默不作聲地聽着,到後來實在憋不住了,一臉苦相地說道,“老大,我對詩詞超級不靈光的。你同我吟詩,可真是對牛彈琴,牛不知音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八阿哥愣了一下,隨即忍不住眯起眼睛看着錫若,一臉懷疑地說道:“你竟然也在上書房裡唸了這麼多年的書?”
錫若摸着頭乾笑了兩聲,說道:“那詩詞上頭我就是不開竅,又有什麼法子?”八阿哥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搖頭道:“難爲你長了一副這麼鍾毓靈秀的模樣,骨子裡竟是一副粗豪不羈的武人風範。真不知道你那個文采風流的大哥泉下有知,又會作何感想?”
錫若心道,這個殼子原本是我借來的,表裡不一自然也不出奇。原來的那個納蘭錫若倒是鍾毓靈秀得很,自己看過他做的爲數不多的詩詞,很有乃兄當年風流婉轉的風範,只可惜在你們身邊這個處處刀槍的紫禁城裡卻生活不下去,只好留下我這個大老粗陪着你們一塊兒混日子,唉……
八阿哥見錫若眼珠子亂轉地卻不說話,以爲他難得地被自己打擊到了,忙又安慰他道:“你自有你的長處。我方纔不過是說幾句閒話,你不要往心裡去。”
錫若望着八阿哥那副和良妃一樣溫柔細膩的眉眼,又聯想起他在奪嫡之爭裡的深謀遠慮殺伐決斷,只覺得陣陣矛盾之感涌上心頭,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八阿哥卻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真這麼在意自己的詩詞造詣不行麼?”
錫若聽得一愣,知道八阿哥想岔了,也懶得再解釋,就朝他問道:“老大最近忙不忙?好像很少看到你進宮來給皇上請安。”
八阿哥臉色暗淡了一下,不過很快又恢復成裡日常那副平靜似水的模樣,語氣淡淡地說道:“反正凡事有我四哥替他老人家操辦,我進宮不進宮的,也就那麼回事。”
錫若心裡暗道,好酸好酸,想不到八阿哥心裡也揣着好大一瓶醋,原以爲只有十四阿哥才喜歡犯這毛病呢。說來說去,還是計劃生育好啊,唉……
不過想想也是。八福晉善妒,再加上她孃家勢大,八阿哥偏又母家卑微。據錫若所知,八貝勒府中的事情至今仍是由八福晉全權掌管。弄得八阿哥一介皇子卻膝下單薄,兒子只得弘旺一人,還是沒什麼地位的侍妾張氏所出,落在滿腦子“多子多福”思想的老康眼裡,自然又成了八阿哥的不是。從努力造人這一點上來說,年紀輕輕就已經有了四子五女的十四小霸王,倒是跟他老爹合拍得很。
錫若滿腦子胡思亂想着,擡眼卻見八阿哥折了一枝桃花在手裡,把玩着朝自己問道:“你如今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心思?”
“什麼心思?”錫若莫名其妙地反問道。八阿哥瞟了他一眼,垂眼看着手裡的桃花說道:“支持我十四弟的心思。”
錫若心裡吃了一驚,臉上還努力維持着原來的表情問道:“我不是一直都跟着十四爺跑的麼?”
八阿哥使勁地盯了錫若一眼,點點頭說道:“那就好。想必你也明白,如今皇上與我的情分日淡,可對十四弟卻日益信重。我知道你同我交好的緣由裡,一多半恐怕也是因爲十四弟。如今情勢變化,我願意退居幕後,輔佐十四弟以成大業,那麼你呢?”
錫若聽得心裡雪亮。“八爺黨”在八阿哥日益不見喜於老康之後,改變了鬥爭策略,漸漸開始把十四阿哥推到臺前來當他們的旗手,而十四阿哥明顯也是雄心萬丈,已經決意與他的親哥哥雍親王一爭高下。
只是錫若心裡也明鏡似的清楚,眼下八阿哥雖然這麼說,心裡卻並未真正斷絕對皇位的想念,甚至不排除他借十四阿哥之力鬥倒了雍親王之後,會有過河抽板的可能。眼下十四阿哥雖然沒有明確地說出這層意思,可是錫若從他努力地發展專屬於自己的勢力這點,就看得出來他對八阿哥也不再是毫無保留地信任與支持。在八阿哥經歷了幾起幾落之後,昔日看似牢不可破的“八爺黨”,也早就不是鐵板一塊了。
錫若只覺得一陣說不出來的撓頭,有些煩躁地跺了跺腳下被雨水打落下來的桃花瓣和泥土。他是真的不願意把眼前這個人往那些奸險的方向去想,可是此情此景,又如何容得他再龜縮在自己刻意營造出來的世外桃源裡,不理會身邊這些一道長大的人的爭鬥?看來十四阿哥說得不錯,的確是他自己太天真了……
錫若沉悶了許久,最後還是說道:“十四爺我固然要保,可是我也自知不是擎天保駕的材料兒,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八爺也不用對我期望太高了。眼下我雖然還混得不錯,可是富貴榮辱不過是皇上的一句話,一樣是把腦袋別在褲腰上過活的人……能混一天是一天吧。”
八阿哥看了錫若兩眼,點頭道:“這是實在話。我們的富貴榮辱,不過是皇上的一句話。可就是因爲這樣,我纔不甘心一輩子都被人擺佈!都一樣是皇阿瑪的兒子,我又爲什麼要讓自己的將來也被人擺佈?我爲什麼就不能爭一爭?如果我額娘期盼自己的兒子有出息都是罪,那整個後宮裡,誰敢說自己無罪?!”說着竟“啪”地一聲折斷了手裡的桃花枝。
錫若吃了一驚,下意識地看着八阿哥說道:“八爺你……”卻又見八阿哥臉上帶着一種深沉的痛苦與憤恨表情說道:“你知道嗎?我額娘臨去之前,親口對我說道,你的皇阿瑪因爲我出身微賤,所以常以我爲題來斥責你,所以我現在情願一死,免得留在世上一日,便拖累你一日。因此我額娘染病之後也不肯服藥,這才撒手而去的!”
錫若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傻愣愣地看着八阿哥。他雖然隱約猜測到良妃的死和死後久久不肯奉安的事情另有隱情,卻沒有想到那位看起來總是那麼溫柔慈祥的宮妃,性情竟是如此地剛烈。
這時八阿哥回過神來,有些自失地笑了笑,說道:“竟在你面前失態了。這是第幾回了?”
錫若鬆了口氣,故作嚴肅地想了想道:“哪怕算上你威脅我要絕交那次,也才第二次而已。不多不多。”卻故意不提良妃薨逝那天的事情。
八阿哥深深地看了錫若一眼,低聲說道:“如果你當初是我的伴讀就好了。怎教十四弟先挑中了你呢?”
錫若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心裡卻想道,其實我來這裡以後,遇見的第一個皇子就是你,可是後來真正投緣的還是十四。可見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二字,是半點也勉強不來的……
錫若正對着八阿哥有些尷尬的時候,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小男孩的清亮聲音“小叔叔在這兒!”緊接着後腰便被人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