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同老額的摺子遞過來的,還有他一封給錫若的親筆信,裡面詳細述說了策凌敦多布破布達拉城,戕拉藏汗,執其子蘇爾咱和色布騰,隨即佔據了拉藏的事情。
錫若看到老額在信上說,準噶爾軍隊遠路衝雪而來,士卒凍餒,駝馬倒斃,除病死陣亡以外,其所剩幾千人,“不過暮夜襲營,偷盜馬匹而已”,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他記得老額以前就跟他抱怨過,說跟自己一道駐防西寧的侍衛色楞搶功心切,平日就沒怎麼把自己這個總督放在眼裡,所以這次出兵,老額跟色楞也是兵分兩路:侍衛色楞與侍讀學士查禮渾率領兩千五百人,朝拜圖嶺方向出發,奔木魯烏蘇;總督額倫特和內大臣策旺諾爾布率領四千五百人,朝庫庫賽嶺方向出發,然後準備在木魯烏蘇會合。此外四川提督康泰也奉命,與老額相約而行,率領自己所屬一千人經打箭爐,奔察木多。
錫若掐指一算,清軍總共不過八千人的兵馬,居然分出了三路來,而敵人的確切數目,老額到現在都還語焉不詳,只是憑感覺地估了個幾千人,不由得爲他和剩下的那兩路清軍捏了一把冷汗。
十四阿哥在錫若聽錫若說了他的擔憂之後,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可是古代的通訊設施實在落後,現在老額他們又已經深入到拉藏,就算這會兒再去信提醒他要小心,只怕也是馬後炮。再說老額這樣的沙場老將,也未必真會將這樣的提醒聽進耳朵裡去。
錫若和十四阿哥商量了一陣以後,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地給老額去了一封信。不想他們的信剛發出去沒多久,老康就接到了老額跟色楞兩路清軍都陷入到策凌敦多布精心設計的包圍圈裡的急報。
軍報中稱:策凌敦多布將準噶爾和藏軍數萬人分成兩股,一股包圍了額倫特和色楞;另一股,由都噶爾和託布齊宰桑率領,切斷了清軍的歸路。總督額倫特遠征時,沿途未設兵站,留守木魯烏蘇的副都統宗查布的少數軍隊無力往援,內大臣策旺諾爾布所領一千多人,又早已被都噶爾和託布齊宰桑的軍隊所擋住,不敢向前解圍。而駐守青海柴達木西北的侍衛阿齊圖,率領所部一千多人曾試圖進藏往援,最終也愛莫能助。
總督額倫特已經命令全軍,在被包圍的營盤周圍壘起了石頭牆,以抵擋準噶爾和藏軍的進攻,等待友軍增援。策凌敦多布卻圍而不攻,只等清軍糧盡水竭,自行餓死。四川提督康泰,經打箭爐進入藏地,但未能與額倫特會師,在拉西附近就被黑帽喇嘛誘殺。他所率領的部隊傷亡慘重,僅剩五百餘人多人也被準噶爾軍隊截獲,生還的希望渺茫。
老康讀着讀着,猛地將那封六百里加急遞送過來的軍報拍在了身前的案桌上。底下一幫皇子臣工鴉雀無聲,心裡卻都明白,經過了翻山越嶺、長途跋涉而疲憊不堪的清軍幾千人,想衝出準噶爾軍隊數萬人的重圍,加上對手還是那個身經百戰、狡猾多端的策凌敦多布,基本上已經沒有生還的希望了。
老康的明黃御靴在煙波致爽殿的金磚地面上踏出了沉重的足音,一聲聲彷彿敲打在了所有人的心上。那些先前還無比熱衷於奪嫡爭位的皇子們似乎突然明白了過來:不解決西北這個大問題,他們將來無論誰坐上了對面的那把龍椅,都會不得安寧。
在這樣一片近乎於凝滯的氣氛當中,老康終於停下了腳步,卻朝內閣大臣馬齊問道:“內閣大臣們已經議了半天了,說說你們的意見。”
“嗻。”馬齊應聲出列,低垂着那顆花白色的頭顱語氣沉重地說道,“臣等議過之後認爲,藏地遠且險,不宜於用兵;青海諸臺吉對於用兵之事,也始終不曾響應。臣等以爲,出兵藏地之事,以後不宜再行……”
老康有些煩躁地打斷了馬齊的話,又朝十四阿哥問道:“胤禎,你也認爲以後不宜再對藏地用兵了嗎?”
十四阿哥在幾位年長皇子的身後出列,卻朗聲道:“兒臣以爲,如果策凌敦多布長期佔據拉藏,將使準噶爾的勢力更加強盛,並且會利用藏兵繼續與朝廷對抗,導致青海、雲南等邊境地區不得安寧。”
老康讚賞地看了十四阿哥一眼,走回龍椅上坐下之後點頭道:“你說下去。”
十四阿哥應了一聲“嗻”,又侃侃而談道:“此次額倫特和色楞被圍的關鍵在於:一是沒有摸清楚敵人的虛實就貿然進兵;二是主帥與副帥失和,過早地分兵兩路,後又輕敵冒進,這才中了策凌敦多布的埋伏。兒臣以爲他日若改派其他良將出徵,繼續走兩路進藏,但是由大將軍統一指揮;同時調兵加強巴爾庫爾和阿爾泰的兵力,與進藏大軍遙相配合,攻打準噶爾汗國的邊境,必使策旺阿拉布坦首尾不能相顧,無暇增援策凌敦多布,從而各個擊破之!”
這原是十四阿哥和錫若私底下來回推演討論過無數次的事情,因此他此時說來顯得胸有成竹,條理分明,連老康都不禁聽得兩眼放光,一拍座椅道:“說得好!”
老康的這一聲叫好,讓臺階下的衆多皇子都是微微一怔,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十四阿哥,唯獨八阿哥胤禩的眼睛是看向了錫若,目光裡卻隱有嘉許之意。
錫若朝胤禩微微一笑,自己卻絲毫也高興不起來。他從老康那種滿意的神情裡就可以看出,十四阿哥的這一番呈奏,多半已經爲自己掙來了老康的“聖心”。如果辮子戲裡沒有瞎編的話,那十四阿哥被封“撫遠大將軍王”,領兵出征西北,應該就在這一年!
想到這裡,錫若自己的精神也不覺一振。這是十四阿哥奠定他政治聲望最重要的一步,可是相對來說,卻也是隱藏着巨大凶險的一個機會。歷史上的皇十四子最終未能繼承大統,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在康熙駕崩的時候滯留在了西北,未能及時返京參與大位的爭奪,也讓此後雍正的繼位,蒙上了重重的疑雲。那麼這個被自己攪合進來的時空,真實的情況又會是怎樣的呢?
散朝以後,錫若自己還在瞎琢磨剛纔的念頭。十四阿哥則剛一出煙波致爽殿的大門,就被八阿哥他們找了去。錫若自己一個人牽了馬出來,沿着行宮外圍慢慢地溜達,冷不防卻聽見後頭傳來一句,“那匹黑馬呢?”
錫若一聽見這個聲音,連忙從馬背上翻滾了下來,就地給後頭那人請安道:“四爺吉祥!”他擡眼看了看雍親王正盯着自己那匹新坐騎的眼神,心裡一哆嗦連忙訕笑着說道:“那匹黑馬……那個拉肚子,我讓它在家歇歇,嘿嘿……”
雍親王的目光從馬身上移到人身上,直看得錫若從頭到腳都在發毛,只能死撐着擺出一副“我沒撒謊,你看我鼻子都沒變長”的表情。
雍親王瞟了錫若一眼,終於開恩地沒有再追問下去。錫若牽着馬低着頭站住他面前,卻半晌聽不見這位主兒的動靜,心裡正納悶的時候,方纔聽見雍親王問道:“十四弟想領兵去西北打仗吧?”
錫若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又擡眼去看雍親王的表情,見他正目光如刀地看着自己,小心肝情不自禁地又抖了一下,吞了口口水說道:“十四爺……一直都很關心西北的戰事。他是不是想自己去,奴才倒不是很清楚……”
雍親王凌厲地掃視了錫若一眼,冷聲道:“這麼吞吞吐吐地幹什麼?難道你以爲我會阻止他去西北領兵?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這點道理本王還是懂的!”
錫若連忙低垂了腦袋說是,心裡想的卻是,內舉不避親,外舉不避仇,這話固然說得冠冕堂皇。只是我卻不知道你這個同胞弟弟,對你來說究竟是親還是仇,當然不能隨便告訴你了……
雍親王彷彿看出了錫若心中所想,卻有些無奈地牽了牽嘴角,末了又把話題轉回了馬身上,瞅着錫若牽着的那匹黃鬃馬說道:“你先前那匹棗紅馬,早幾年我找人配了種,生下來的也都是良駒。回頭再上我府裡牽一匹回去吧。”說着又瞪了錫若一眼說道,“省得老覺得本王佔了你的便宜!”
錫若連忙打了個哈哈說不敢。雍親王又擡眼望了一下煙波致爽殿的方向,忽然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十四弟真要領兵出征,我額娘還不知要擔心成什麼樣兒呢。”
錫若一時間有些摸不着頭腦。這雍親王到底是想讓十四阿哥去出征,還是不想讓他去?
雍親王見錫若一臉迷糊的表情,忽然策馬走近他,然後在他回過神來之前,輕輕地用馬鞭敲了一下他的頭頂說道:“別發呆了。大學士李光地剛剛過世,皇上跟前離不了你。你也別總在外頭閒逛了,多替他老人家分分憂是正經。”
錫若回過神來連忙應了聲是,見雍親王再沒有別的指示,就趕緊騎上坐騎溜回老康身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