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若出了寧壽宮,自覺已經走了困勁兒,深宮內院的,又是三更半夜,他也不敢瞎溜達,免得被眼神不好的侍衛當刺客給砍了,心裡又惦記着雍正會和胤禎說什麼話,想了想便索性坐在了寧壽宮外頭的石凳上,自己擡頭看着天上那個像被誰啃了一口的月亮,肚子頓時咕咕地叫了起來。
“餓死了……”錫若摸着肚子站起來,正想摸黑到寧壽宮的小廚房裡去弄點吃的東西時,寧壽宮正殿裡卻傳出了爭執的聲音。
錫若立刻站住了,又伸長了耳朵去傾聽寧壽宮裡的動靜,只是礙於寧壽宮門口那幾個虎視眈眈的侍衛,不能靠得太近。過了一會,寧壽宮裡居然還傳出來“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錫若這下再不遲疑,幾步竄到寧壽宮的門口,又在看門的侍衛不安的注視下,“吱呀”地一聲推開殿門,探頭朝裡面問道:“皇上,十四爺,裡邊兒沒鬧耗子吧?”
雍正原本正臉色鐵青地瞪着胤禎,一聽見錫若這句話,便轉頭向錫若斥道:“朕不是讓你到外面去嗎?出去!”胤禎也狠狠地瞪了錫若一眼,用眼色示意他別攪合進他們兄弟之間。
錫若往後縮了縮脖子,過了一會卻又推門伸進一個腦袋來,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和十四爺餓不餓?奴才正要去小廚房,要不也給您二位弄點吃的?奴才聽人說,餓着肚子的時候更容易上火兒。”
雍正勃然大怒道:“再不滾朕就……”他眼角瞥見胤禎憤怒得絲毫不亞於自己的神情,又朝仁壽皇太后的靈位看了一眼,硬生生地把“砍了你的腦袋”這幾個字嚥了回去。
那頭錫若一看雍正臉色不對,早已識趣地跑去了寧壽宮小廚房,心裡卻大叫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活該你得個胃潰瘍!
帶着一肚皮的氣拍開了寧壽宮小廚房的門,錫若只見一個穿着雜役太監衣服的人背朝自己坐着,便朝他問道:“還有吃的沒有?有的話給我弄點兒,有賞錢。”
那個雜役太監一聽見錫若的聲音,背影卻猛地震動了一下,隨即便用一種沙啞的聲音極爲緩慢地說道:“額附爺先把門關上吧。要吃什麼奴才給你弄。”
錫若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卻如遭雷殛,一直等到那個人深長地嘆了口氣,才激靈一下回過神來,連忙返身把門關上了,又幾步竄到那個已經轉過身來的人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又用激動得有些變了調的聲音叫道:“七喜!”
七喜在廚房僅有的一盞昏黃燈火的照耀下,也露出同樣激動的神色看着錫若,半晌之後方纔用他原本的聲音說道:“額附爺……這一向來可好?”
錫若又是歡喜又是吃驚,手指顫抖着指向乾清宮的方向,又有些語無倫次地問道:“你不是……怎麼會在這裡?呃,李諳達呢?菠蘿呢?其他人呢?”
七喜聽見這幾個熟悉的名字時,臉頰卻一陣抽搐,緊抓着錫若的手好一陣子,方纔沉聲道:“都殉葬了!”
錫若本能地打了一個哆嗦,又看着七喜問道:“那你怎麼逃出來的?”
七喜慘然一笑道:“因爲我有一個甘心替我去死的哥哥。”
錫若腦子裡一轉,立刻問道:“七福?”
七喜點點頭,自己又扶着桌子說道:“我們兄弟倆本來就長得有八分相像,再說人死了難看得緊,一個死去的太監更沒有人會認真去看。他用歷年積攢下來的銀子買通了一個給我們送飯的太監,換上他的衣服之後,又把我替換了出來,還要我替他好好給老子娘盡孝。可是等我出來以後才知道,原來我們的老孃半年前就在宮外頭去世了。如今就只剩了我這個孤魂野鬼在世上飄來蕩去,你說這人世可笑不可笑,呵呵……”
錫若被七喜刻意壓制着聲音的笑聲笑得一陣發糝,連忙又問道:“那你怎麼會躲在這裡?”
七喜淒厲地笑了好一陣,方纔收住了笑聲,慢慢地扶着桌子坐了下來說道:“這宮裡頭見過我的人不少,我怕被人認出來我不是我哥,所以主動要求來守這裡。自從良妃娘娘過世之後,她宮裡的人也是死的死,出宮的出宮,一個昔日的大太監要去哪裡,倒是沒有幾個人會上心。”
錫若聽得驚歎不已,末了還使勁地捏了捏七喜的胳膊,又按了按他的肩膀,似乎是在確認他是不是真的還活着,而不是一縷孤魂在同自己說話。
七喜被錫若的動作逗得一樂,臉上的淒寒之色倒是淡去了不少,又像以前那樣關切地打量了錫若一會,問道:“瞧額附爺的神色,彷彿剛剛受過驚。”說着又往寧壽宮正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問道:“是不是當今皇上嚇的您?能把您嚇得臉色如此失常,除了先帝爺和如今這位皇上,怕是也沒有別人了。”
錫若頭如搗蒜地說道:“就是就是。那個人嚇人的本領是一流的,我現在三不五時就要被他嚇一跳,遲早要得心臟病……呃,失心瘋不可。”
七喜面色一鬆,便安慰錫若道:“額附爺也不用太過害怕了。眼下這位新帝正是用人的時候,您在先帝爺手下辦差多年,受先帝爺褒獎遠多過斥責,放眼內閣裡資歷比您老的,除了馬中堂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當今皇上大肆提倡孝道,眼下聖祖仁皇帝剛剛奉安,他說什麼也不會拿您這種先帝爺留下來的顧命大臣開刀的,免得落下一個先帝遺臣的罪名。”
錫若聽得又是驚訝,又是心安,忍不住朝七喜說道:“你這樣聰明的人卻埋沒在這樣的地方,實在太可惜了。回頭我想個法子讓你出宮去,到宮外去一展你的才智!”
七喜聽得沉默不語,半晌之後方纔搖頭道:“額附爺,我的所謂聰明才智,都是些被人刻意訓練出來的陰險算計,見不得光的,更不敢連累您這樣賢良的人。萬一有朝一日追查起來,您爲我吃了掛累,那讓我於心難安。所以我還是待在這樣的地方就好了。”
錫若眼睛一瞪道:“什麼賢良不賢良的。我還沒死呢,不用你急着給我送諡號!”他見七喜臉色急切地還想說什麼,便擺擺手說道:“你什麼都別說了。你原來幫過我這麼多忙,又總是提點我避開各種危險,我要是讓你後半生都在這種地方苦熬,那可真是十四爺府裡的王八,不是個東西了!”
七喜聽得眼裡幾乎落下淚來,連忙掩飾地用袖子揩了楷眼角,又站起來說道:“額附爺剛纔不是說餓了嗎?我這就給您弄點吃的。”
“好!”錫若大咧咧地往七喜空出來的椅子上一坐,然後又用一種懷念的目光,看着這個與他一道在老康身邊相伴了多年的人忙碌,想了一陣便自顧自地笑着說道:“我當藍翎侍衛那年,你來找我回乾清宮時,還不到你徒弟來寶進宮時那麼高呢。”
七喜聽見“來寶”的名字,手裡的動作停了停,隨即又繼續着他和麪的動作問道:“來寶那小子還好吧?我聽說他跟去伺候十四爺了,應該還不錯。十四爺脾氣雖然大些,待人卻還不壞。”
錫若想起來寶在胤禎身邊那副垂頭喪氣的模樣,便笑道:“那就要看十四爺的心情了。”
七喜聽見了也笑,又轉過身看着錫若說道:“除了額附爺,只怕還真沒有幾個不怕十四爺發脾氣的。就算是現在這位皇上,對十四爺也是頭疼得很吧?”
錫若想起那對正在寧壽宮裡爭吵的兄弟,不禁又皺起了眉頭說道:“現在的皇帝會不會頭疼我不知道。我就知道自己只要同時看見他們兩個,就會一個頭變成七、八個那麼大。仁壽皇太后能生出這樣的兩個兒子來,也真是足以笑傲大清後宮了。”
七喜笑道:“額附爺又在說逗趣的話了。照我看來,他們對額附爺恐怕更爲頭疼。”
“爲什麼?”錫若瞪大了眼睛問道。
七喜停下手裡和麪的動作,轉過身來正正經經地看着錫若說道:“因爲額附爺總是在他們快手足相殘的時候,想法子提醒他們終歸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想必先帝爺也是因爲看到了這個關節,纔給您留下了那道遺詔,盼着不管是他的哪個兒子當皇帝,都不至有煮豆燃萁之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