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時被雍正絕情的話語驚呆了,以至於連哭泣告饒都忘了,直愣愣地就被撲上來的侍衛如狼似虎地拖開了,然後隔了老遠才突然爆發出一聲,“你們這些殺千刀的狗奴才,別拿你們的髒手碰我!”然後似乎立刻就被人捂住了嘴,掙扎着漸漸地去得遠了。
錫若只覺得心裡一陣陣發冷,轉頭瞥見雍正搖搖欲墜的樣子,眼明手快地一伸手撐住了他,又扭頭對高無庸說道:“快去傳太醫!”高無庸立刻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錫若自己扶着雍正找了塊陰涼的地方坐下,又揮着袖子給他扇了半天的風。雍正也不說話,只是宛如老僧入定一般地閉着眼睛,手裡捻動佛珠的動作卻有些急促,瘦得青筋畢現的手還在微微地顫抖。
錫若知道這個性格剛強的皇帝今日受到了重創,心裡倒沒有什麼幸災樂禍的味道,只是覺得當年老康晚年面對的窘境,終究還是讓他的繼任者雍正碰了個正着,心裡還有些可憐雍正――原本寄望頗高的親生兒子偏偏在自己孤立無援的時候,倒向了自己的政敵。連帶着錫若心中那份從掉到清朝起就對雍正持有的懼意,此時也消去了不少,只覺得眼前不過是一個倒黴的父親而已。
沒過多久,高無庸請的太醫就到了。太醫院現任醫正淩統是前任醫正凌國康的兒子,和錫若也是熟人了,因此到來之後只是匆匆地給雍正磕了一個頭,就請雍正伸出手來給他請脈。
過了一會,淩統說了幾句雍正的病症,大概意思也和錫若先前猜想的差不多,說雍正是操勞過度落下的病根,又問了幾句雍正的腿病,自己就退到旁邊去開方子。
錫若接過淩統開出來的方子一看,發覺也無非是些安神進補的藥,脾性看起來都很溫和,大致屬於那種斷不了病根也吃不死人的那種。他知道太醫院向來奉行謹小慎微的原則,在給皇親國戚看病的時候,輕易不敢用藥性太劇烈的方子,忍不住拍了淩統一記說道:“你這傢伙是不是把好藥都藏起來了?怎麼來來回回地總是這幾味藥?”
淩統被錫若的話嚇了一跳,連忙賭咒發誓地說道:“額附爺,這是奴才和家父還有太醫院的諸位同僚一道參詳出來的進補方子,還有安神健腦的作用,裡面名貴的藥材也擱了不少。您怎麼說奴才私藏好藥呢?”
這時雍正已經睜開了眼睛,聞聲便對錫若說道:“淩統的醫術朕很信得過。你這個半桶水的江湖郎中,就不要在裡頭瞎摻合了。”
錫若不服氣地說道:“奴才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跑。往常太醫院開出來的方子,奴才也看過不少,怎麼是瞎摻合呢?”
雍正嗤笑了一聲說道:“你沒吃過豬肉?那可真是連豬都要拍掌慶賀了。”
錫若被雍正說得臉上一紅,只好裝作沒聽見四周響起的悶笑聲,故作嚴肅地把方子還給了淩統,又眯起眼睛看着雍正說道:“皇上,這裡太陽很毒,還是回養心殿裡去吧。或者還回剛纔的涼亭也好啊。”心裡想的卻是還是趕緊讓雍正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吧,免得他又窩了一肚子火,回頭就不知道要撒到哪個倒黴鬼頭上了。就眼下的情況來看,最有可能倒黴的人,當然是剛剛晉升爲弘時老爹的允禩……
雍正點點頭,正想讓錫若攙着自己回去的時候,今年剛剛八歲的皇二十四弟允袐卻慌慌張張地從東五所裡跑了出來。允袐一見着雍正也在這裡,自己倒先唬了一跳,連忙趴在地上給他請安。
錫若聽說老康辭世的時候,這位最小的皇子當衆大叫“我聽清楚了,皇阿瑪說傳位於四哥!”,因此格外得到雍正的愛護。照理說新帝繼位以後,前朝的皇子都應該搬出宮去另住,可是允袐一來年紀太小,捨不得離開他的母親穆太嬪,二來又還在上書房裡讀書,每天來來回回地也很折騰,雍正就特准他仍舊住在東五所裡,每天從這裡去乾清宮旁邊的上書房上學。
果然雍正一看見允袐,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和藹了起來,親手拉起這個幼弟問道:“小弟弟怎麼跑得這麼急?仔細跌着了。”
允袐圓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伸手指着東五所的方向說道:“齊妃娘娘暈在裡頭了。我聽門口的小太監說凌太醫在這裡,就趕過來叫他去看看。”
雍正聽得眉頭一皺,隨即便轉頭朝淩統說道:“你過去看看。”
淩統連忙應了一聲“嗻”,自己又抱着藥箱匆匆地去了。雍正又回過頭來,看着允袐說道:“以後東五所裡就剩下你一個人住着了。你要是覺得孤單了,可以搬到西五所裡跟弘曆他們一起住。”
允袐乖巧地點了點頭,說道:“多謝皇上的恩典。回頭我就搬去跟弘曆作伴兒吧。一個人住這麼大一間屋子,是有些害怕呢。”雍正摸了摸他的半月亮頭,又耐心地囑咐了允袐幾句要勤奮讀書、注意身體一類的話,這才起駕回養心殿去了。
錫若跟在雍正身後一邊走,一邊暗想道,果然應了當年允禟早先的那句話:“爺的嘴再巧,也趕不上你會挑時候兒”!自己當時不在場,也不知道老康臨終的時候,究竟說了些什麼話,不過允袐小小年紀就敢當着他那幫一個賽一個厲害的兄長面前大喊“皇阿瑪傳位於四哥”,也真需要點膽色,不知道是他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背後另有高人指點。
總之這位皇二十四弟的寶,眼下看來是押得再正確不過了,日後他的一個親王爵位肯定是跑不了的。相比較之下,當時只顧着慟哭或是目瞪口呆的他的不少兄長,倒相形見絀了。看來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啊!只不過允禟這幾個,只怕連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辭了雍正回家去的路上,錫若碰見了現任的兵部滿尚書之一法海。這位居然跟白蛇傳裡的壞和尚同一個名字的滿人尚書,一看見錫若這個前輩官兒就一疊連聲地抱怨,說是皇上新派來的漢尚書兼左都御史蔡珽,一來兵部上任就開銷了好多位司堂官員,說他們是年羹堯舉薦上來的同黨什麼的,弄得兵部現在人人自危。還說大夥兒背地裡都在說蔡珽靠揭年羹堯的短起家,對帶兵打仗的事情卻是一竅不通,都是一副很瞧不起蔡珽的樣子。
錫若聽得皺起了眉頭。他知道眼下蔡珽就是雍正用來打擊年羹堯的一把利劍,便對從浙江巡撫上改任過來的法海說道:“你們如今同部爲官,理應互相幫襯體諒纔是。蔡尚書開銷的那些人,也是請過了旨意的,你們怎麼好再背地裡如此貶損他?仔細被皇上知道了,罰得你們個個哭爹喊娘。”
法海聽得一怔。他原本打的主意是,因爲聽說蔡珽也得罪過這位納蘭中堂,而這位中堂又曾經擔任過兵部尚書一職。通常人都有護短心理,想必納蘭自己也很不待見蔡珽這個見樹踢三腳的二桿子御史。不想錫若一開口就堵住了他告狀的勢頭,連忙掉轉口風說起部院裡其他的雜事來。
錫若一邊騎着馬一邊聽法海殷勤地彙報工作,末了快到分手路口的時候,方纔轉過頭看着法海說道:“蔡珽是皇上聖心特簡的人。你們要是還想在兵部裡混口飯吃,最好不要合起夥兒來坑他。不然到時候倒黴的,恐怕是你們自己。”
法海聽出了錫若話裡隱含的警告意味,連忙抹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說道:“奴才多謝額附爺教誨。回去必定好好約束底下的官員們,必定不讓他們幹出違背聖意的蠢事來。”
錫若點點頭,又想和法海別過的時候,卻見法海突然趨馬來到自己身側,又壓低了聲音說道:“不瞞額附爺說,部院裡的老人們都很懷念爺跟十四爺在兵部坐橐兒時的日子呢,說那時候誰也不敢不拿兵部的官兒當回事,就是一個主事出去辦事情,也是威風八面的。哪像現在這樣,爲了調撥一點給前線過冬用的糧餉跟冬衣,還要底下辦事的官員們磨破嘴皮子跑斷腿。尤其是以前跟年羹堯有過往來的人,那簡直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們也難哪!”
錫若聽得默然不語,過後卻伸手彈了一下法海的官帽,笑罵道:“別他孃的盡在我面前裝可憐!別人不知道,我這個戶部尚書還能不知道?你們這些丘八官兒們要起錢糧來,簡直比策旺阿拉布坦搶得還兇狠!誰要是敢給少了或是給慢了你們要的銀子,準被你們罵個狗血淋頭,說不定還要扯下袍褂、顯擺顯擺身上的傷疤來羞辱人家一番。你敢說現在的哪支部隊裡,沒有吃空額的?窮誰也窮不了你們!”
法海扶正了官帽嘻嘻一笑道:“額附爺果然不愧是兵部的老上司。對這裡頭的貓膩,門兒清!不過話又說回來,如今策旺阿拉布坦都遣使上貢了,兵部又閒了下來,所以要錢要糧要衣服才費勁。爺既然現管着戶部,就好歹多疼我們這些老下屬一點,多批點銀子給我們發餉吧。要不前線的官兵們又該罵我們這些京官兒們把銀子都給吞了。”
錫若隨口漫應着,這時眼角卻在家門口的角落裡遠遠地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暗自吃了一驚,便佯裝無事地跟法海道了別,自己又催馬不緊不慢地朝那個身影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