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若領着弘曆在外頭溜達了一圈,順帶聯絡了一下姑侄感情,只覺得弘曆沒有白跟在老康身邊那麼久,果然是少年老成,還不到十五歲的人,說話竟已經滴水不漏,輕易不說出自己的好惡,也很難在他臉上看到什麼不滿意的表情,最多也不過微微地皺一下眉頭。
錫若帶着弘曆一路行到王盈春老家那邊的時候,正好趕上當地的一個狗頭知府在搜刮民脂民膏,派出來的稅丁橫行鄉里肆虐,打的還是“皇上清理國庫虧空、他們老爺急於找錢填補上任留下來的虧空”的旗號。
錫若和允禮本來的意思都是先把這事情記下,回去再寫摺子參奏這個知府。不想弘曆卻暗中派人收集了這個知府所有貪贓不法的情狀,又派人飛馬回京去請了一道諭旨,最後在回京的路上就把那個正撞在槍口上的知府給咔嚓了。
錫若和允禮都被那知府瞬間人頭落地的場面嚇了一跳,弘曆卻只是淡然一笑道:“請十七叔跟十六姑父上路吧。不值得爲這狗東西耽誤了我們的行程。”
錫若此時方知,這外表上看起來簡直是雍正家裡脾氣最好的弘曆,殺伐決斷之間的那股狠勁,卻絕不遜於他的長兄弘時甚至是他的父親雍正,也難怪弘時雖然總在外頭招搖咋呼,卻連弘曆的邊兒都沒怎麼摸上,就已經被他老子三振出局,提前在雍正這一朝的奪嫡之爭裡落敗了。
想當初,除了弘曆以外,就只有廢太子允礽的兒子弘皙得到過養育於紫禁城的待遇,而弘曆一出現在紫禁城裡,立刻就把弘皙給比了下去。弘曆的相貌可以說是很好,除了眼睛大以外,還“隆準頎身”氣宇不凡,用老康的話說,那就是一臉的福相,而且天資聰穎,六歲即能誦《愛蓮說》。也難怪當初老康巡幸圓明園時,當時的雍親王會把兒子獻寶一樣地從牡丹臺上推出來了。
也因爲弘曆總跟在老康身邊的緣故,所以錫若跟他也不知打過多少回照面,加上他知道弘曆就是後來的乾隆皇帝,自己又多少有些受到老康對弘曆那種態度的影響,不知不覺間對弘曆的注目也就要比其他皇孫要多一些。
錫若還清楚地記得,老康不論是去避暑,還是去狩獵,都要把弘曆帶在身邊,並且都會讓弘曆的居所都緊挨着自己的居所。對於弘曆的教育他更是重視,讓他在宮中讀書,從學於庶吉士福敏,學騎射於貝勒允禧,學槍械於莊親王允祿。弘曆也確實不負重望,無論是四書五經還是詩詞理學都過目成誦,騎射功夫也都遠在其它皇孫之上。
除此以外雍正自己對於弘曆的偏愛,其實也表現得相當明確。雍正元年十一月十三日,雍正在選派兒子代自己前往老康的景陵致祭時,竟把二十歲並且已做了父親的弘時拋在一邊,而選擇了年僅十二歲的弘曆。他的生母鈕鈷祿氏爲什麼能夠後來居上,在雍正“潛邸”時期的“格格”們都只受封爲貴人或嬪的時候(注:此處的“格格”意爲姬妾。),竟得到比弘時的生母側福晉李氏還高的名份:僅次於年貴妃封號的熹妃。
朝臣和宗室們都是些在權力場中摸爬滾打了多年的老狐狸,焉能嗅不出雍正在這些舉動背後的意義?答案簡直是呼之欲出的:那位藏名匾額之後的儲君正是弘曆。而弘曆卻並沒有因此恃寵而驕,反倒比他的兩個兄弟更加謹言慎行,平日裡既無弘時的故作簡樸,也無弘晝的放浪形骸,只是在某些重大的場合才偶露崢嶸,讓人明白他只是脾氣好,而並非一個軟弱可欺的糊塗蛋。
弘曆有時奉旨出去辦理差事,也是料理得清清爽爽妥妥當當,末了還總能讓人誇他一個“好”字,倒不像他的父親雍正那樣,逼得那些官員們走投無路,投河的投河,上吊的上吊,還老暗地裡罵娘。日子久了,弘曆在底下的官員當中也頗得人望。許多人喚起弘曆“四爺”來時的那股肉麻勁兒,簡直能讓錫若的雞皮疙瘩掉一地,和當年他們喚雍正“四爺”時那股戰戰兢兢簡直恨不能尿褲子的樣子,的確是大相徑庭。
弘曆既然賢能到這個份兒上,平日裡又很注意吸取前朝“八賢王”的前車之鑑,絕對不公然搶他老子的風頭,也從不在人前人後說他老子的不是,因此在繼嗣這個重大問題上,可以說是早早地就安了雍正的心,也基本上就沒他其他兩個兄弟什麼事兒了。
不過這回路上相處得久了,錫若也察覺到了弘曆在少年老成的表象之下,還是有一份天真浪漫的少年情懷。每次看到什麼新鮮有趣的東西,也會和他的同齡人一樣駐足觀看,甚至久久都不捨得離去,弄得錫若他們的行囊越來越龐大,裡面塞的卻都是弘曆一路上買下來的各色小玩意兒,裡面居然還有一個弘曆不知從哪裡淘來的“雙魚戲水”的大臉盆。
據弘曆振振有詞地說是,賣給他這個臉盆的人說,只要在月圓之夜搓動臉盆的雙耳,盆底的兩條魚就會開始遊動起來。結果好不容易他們趕上一天月圓的時候,弘曆當着幾百個人的面搓了那個臉盆不下一個時辰,也沒見着那兩條魚遊動起來,最後氣得把那個花了幾十兩銀子的“寶物”,賞給了火槍營的官兵當尿盆。
這一天,他們來到山東境內的渡口,正準備和守在那裡的大部隊會合,登船走一段水路的時候,卻看見渡口那裡聚集了一堆賣兒鬻女的老百姓。那些頭頂草標、面黃肌瘦的孩子們,一看見錫若這羣人衣飾華貴,上的又是官船,立刻撲了過來,請他們把自己買走去吃一口飽飯。
隨行的火槍營官兵立刻上前去把那些饑民驅散。弘曆和錫若都看得心下惻然,正想各自掏出些銀子來送給那些饑民的時候,卻被允禮一揮手止住了。
弘曆不解地看着允禮問道:“十七叔,他們這麼可憐,您爲什麼不讓侄兒救濟救濟?”
允禮搖頭道:“你是金枝玉葉,此時白龍魚服微服出行,需要時時小心謹慎。”
弘曆歪着腦袋看了那羣饑民半天,又搖頭道:“我看他們沒有一個像是刺客的。”
允禮呵呵一笑道:“你誤會了。我不是說裡面有刺客,而是怕他們身上有疫病,你離得太近會沾染上。”說着又瞟了錫若一眼,續道:“不瞞你說,十七叔這次非要跟你們搭伴兒同行,就是因爲皇上特地囑咐過,說是跟着弘曆的那傢伙有些馬虎大意,讓我一路跟來小心地照料四阿哥,不要在外頭吃壞肚子或是染上疾病。”
錫若聽得扯了扯嘴角,暗想道雍正也真是的,既然不放心把兒子交給自己,那索性讓允禮獨自帶着弘曆出遊算了,自己還樂得在京裡頭逍遙呢,何必跑到這要吃沒吃,要喝沒喝,交通又不發達的野地裡來活受罪?
允禮見錫若黑了臉,連忙又安撫他道:“皇上也說了,要真讓四阿哥有點長進,還非得十六姐夫這個當年跟着他踏遍各方災區、一道賑濟災民的能臣不可,否則非得讓底下的官員們給糊弄了過去。”
錫若哼哼了一聲,正想舉步往官船上走的時候,卻被一個尖利的哭聲震得渾身一哆嗦,扭頭便看見饑民裡頭一個頭發亂蓬蓬的孩子揪着地上的一個人,呼天搶地地哭道:“爹,爹,你醒醒啊!我這就賣了自己給你買藥。你不要丟下我跟弟弟們啊!”旁邊幾個同樣邋遢瘦弱的孩子,也是圍成一圈哭得泣不成聲。
弘曆被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刺激得兩眼泛紅,猛地扭頭對錫若說道:“十六姑父,你點子最多,想想辦法救救他們吧!”
錫若沉吟了一下,招手叫過那個幾副膏藥就治好了自己的背傷、又被他特地請來隨行的“計生委”大夫,又讓何英才帶上一些銀子跟過去看看,自己卻轉身對弘曆說道:“四少爺,我們該啓程了,不然會耽誤進京的日子。後面的事情就交給他們去料理吧。”
弘曆微紅着眼睛點了點頭,正想跟在錫若的後面跳上甲板時,冷不防那個哭着叫爹的大孩子卻從人羣裡鑽了出來。護衛的官兵一時間失神,竟被他一路鑽到了弘曆身前。
那孩子覷了覷面露緊張之色的三個“貴人”,見弘曆跟自己的年齡差不多,就一把攥住他的袍角跪了下去,扯着嗓子喊道:“恩公,您就帶了我的幾個弟弟走,賞他們一條活路吧。這個鬼地方……這個鬼地方真的會要人命哪,呀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