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早春時節,一輛清早就來到城門口的馬車,引起了城門護軍的注意。城門領在親自上前查驗了一番之後,卻一臉恭敬地放行了這輛馬車,隨即又立刻派人去宮裡頭通報:廉親王剛剛坐車出城了!
允禩雙目微闔地獨坐在馬車裡,彷彿已經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外界的一切風霜雨雪都再也難以侵襲到他的內心之中。直到馬車外面的何柱兒壓抑着嗓音說了一聲“爺,九爺的車過來了。”允禩的眼睛才霍地睜開,目中在瞬間的茫然過後,又恢復成了平日裡那種清明如水的樣子。
何柱兒又在馬車外面問道:“爺,我們要不就在這裡看着九爺的車過去?被人知道您在半道兒上探望九爺,可不大好。如今您的身邊,到處都是眼睛……”
允禩一掀簾子呵斥道:“不用你多嘴!現如今我還有什麼好怕的?”說着便乾脆利落地跳下馬車來,又迎着押解允禟的馬車直走了過去。
負責允禟的軍官見到廉親王這副架勢,都不知如何是好,給他請過安之後,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掀起允禟的車簾,又定定地看着裡面說道:“九弟,想不到我們還有一面之緣。”
允禟彷彿在馬車的深處笑了一聲,說道:“八哥,我可是做夢都惦記着你跟老十呢。”
允禩一聽這話,立刻毫不猶豫地跳上了允禟的馬車,這纔看見裡面的允禟面色慘白如紙,不禁咬牙問道:“他們路上作賤你了?”
允禟搖搖頭,又睜大眼睛看着允禩,彷彿要把他的每一根頭髮和每一點表情都看進心裡去,最後突兀地伸出手來,緊握住允禩的手哽咽道:“八哥,我只想告訴你,我這輩子能跟你和老十做兄弟,就算最後被人整治到死,也不覺得有半點冤屈!”
允禩聽得猛地一顫,整個人都彷彿疼得要皺縮了起來,下一刻卻閉起了眼睛,喃喃道:“好兄弟,好,好……”一滴眼淚卻順着他的臉頰滾落,最終砸在了允禟的手背上。
允禟萬分珍惜地看着手背上的那一點淚水,伸出另一隻手按住那滴水之後,反倒鬆開了允禩的手笑道:“八哥,如果有來生,我老九一定要再和你跟老十做兄弟。這一世是我們輸了,可是下輩子,我們一定不會輸給任何人!”
允禩一聽見“下輩子”三個字,立刻清醒了過來,又見外面的守軍有些不耐煩地頻頻往車裡張望,便壓低了聲音用極快的語速說道:“你不能死!我沒能保住老十,說什麼也不能讓你再遭難。你的認罪摺子,錫若已經幫你遞了上去,眼下還有回圜的餘地。我再發動羣臣保你,老四他心再狠,也不能若無其事地背上‘屠弟’的名聲。”
允禟驚訝地看着允禩說道:“可我寫的那封,不是認罪摺子!”
允禩目光猛地一跳,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隨即竟用一股巨大的力道捏住了允禟的肩膀說道:“你必須照認罪摺子上寫的回話!你不能……你不能害了他!”
允禟在經歷過了短暫的驚訝之後,醒悟過來說道:“對了,他跟老十四,本來就是模仿別人字跡的高手……”
允禩立刻捂住了允禟的嘴,又用目光無聲地警告了他一番之後,方纔鬆開手淡淡道:“你既然已經解來京城,就好好地反省自己的罪過,或許皇上還能顧念着手足之情,給你一條生路。”
允禟猛地擡起頭,看向允禩的目光卻異常複雜,那裡面有痛心,有了悟,也有一絲深刻的不贊同,結果卻被允禩的目光又壓制了回去,最後只能用力地咬了一下嘴脣說道:“你還是爲了他……”
允禩沉重地點了點頭,又深深地看了允禟一眼,自己跳到馬車外面,頭也不回地朝自己的那輛馬車走去。
養心殿裡。
雍正接到允禩擅自出城探望允禟的消息之後,臉色就一直很難看,弄得前來回話請旨的臣子都跟老鼠見了貓似的,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最後還是允祥在衆人期盼的目光裡,壯起膽子走到雍正對面說道:“皇上,剛剛十四弟所奏西藏事務由‘康濟鼐總理,阿爾布巴協理,頒給救諭,曉諭藏人,盡令遵奉二人約束’的建議,臣弟也贊同。眼下西藏各派勢力紛爭,政出多門,還請皇上乾綱獨斷,早日派遣可靠的大臣前去安撫。”
雍正皺緊了眉頭說道:“就派鄂齊和班第去傳旨吧。允禟今日解來京城,他的罪怎麼論處,你們也議一議。今天先退朝吧。”
胤禎和錫若對望了一眼,心裡都是猛地一沉。尤其是錫若,他先前接到允禟親手寫的回折時,壓根兒就不敢遞到雍正的眼前,否則的話,只怕一遞上去,允禟就是一個死字,看來這個財神九,根本就沒有把自己先前的勸告聽進耳朵裡去,只得死馬當成活馬醫,模仿着允禟的字跡,把先前擬定的認罪摺子又謄抄了一份遞上去,手心裡卻一直捏了一把冷汗,更不敢告訴胤禎這件事情,怕他知道了會氣得暴跳如雷,狠狠地發作自己一頓。今天允禟被押來北京,錫若其實被任何人都要來得緊張,面上卻絲毫也不敢帶出來,此時又聽說允禩冒險出城,心裡越發覺得七上八下的,只覺得額頭上的冷汗就沒有斷過。
胤禎見錫若臉色不大對頭,趁着羣臣七嘴八舌地議論允禟罪狀時,連忙靠近了他,又用極低的聲音問道:“你怎麼了?”
錫若搖搖頭,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卻在微微發抖。胤禎看得越發擔心,在無人處伸手一探錫若的額頭,立刻被手心裡那種冰涼的觸感嚇了一跳,便二話不說地攥緊了錫若,拖着他一路出宮又上了轎以後,方纔低聲喝問道:“你到底在怕什麼?說!”
錫若臉色蒼白地把自己僞造允禟認罪奏摺的事情說了出來,下一刻便被胤禎一拳揍倒在轎子裡。錫若撫着被打破的嘴角苦笑道:“我也是逼不得已。”
胤禎氣得全身都在發抖,又一把揪住了錫若的領子罵道:“你爲什麼不跟我商量?!”
錫若顫動了兩下嘴脣,最後只吐出來三個字,“來不及……”胤禎作勢又想給他一個耳光,見錫若嚇得雙眼緊閉,忍了幾下之後,終於還是放下了手,又用一種急促的語氣說道:“不行,我得去見九哥一面!”說着就想掀開轎簾出去。
錫若睜開眼睛,連忙一把拖住了胤禎說道:“你不能去!要去也是我……”
胤禎用力地推了錫若一把,將他推跌在轎中一時間爬不起來之後,自己飛快地鑽出了大轎,又命令轎伕立刻起轎,還下令隨行侍衛不許把裡面的人放走。
錫若在轎子裡聽見胤禎的吩咐,又聽見他上了馬,心裡不覺大急,正想拼着跟胤禎的侍衛打上一場也要把他攔下來時,卻聽進允禩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來說道:“十四弟這麼急急忙忙地,是要去哪裡啊?”
胤禎彷彿在外面勒住了馬,又語氣急促地說道:“八哥你別擋我的道兒。我要去……”
允禩卻笑道:“該見的人,我都替你見了。還趕去做什麼?”
錫若這下再不遲疑,一掀轎簾就鑽了出去,就地給允禩打了個千說道:“八爺吉祥。請您幫忙攔下十四爺。”
允禩看見錫若臉上的傷痕,不覺皺了皺眉頭,又轉頭對胤禎說道:“你下來吧。他不會有事的。我都交代了。”胤禎仔細地覷了覷允禩的臉色,終於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錫若看得心裡一鬆,暗道僥倖!心裡不免對允禩又多了一份感激之意。允禩卻直朝他走過來,一臉嚴肅地低斥道:“以後再不可如此魯莽!不然非但十四弟,連我都要教訓你了。”
錫若趕緊用力地點了點頭,心道以後你們就是哭着喊着求我幹這事兒,我也不見得有這膽量了。TNND,剛纔那一陣子差點兒沒嚇掉我半條命,起碼少活了好幾年!
隔天,雍正果然召集羣臣,當堂宣詔罪狀皇九弟允禟,念在允禟自上請罪摺子,言辭懇切,免其一死,交宗人府圈禁,無特旨任何人不得前往探望。皇八弟允禩擅自出城探視允禟,着即革去親王爵和一切差事,回家聽參。幾天以後,雍正再次集廷臣宣詔允禩罪狀,命人將允禩同樣移往宗人府拘禁。允禩嫡福晉烏雅氏也被革去封號,斥回母家嚴行看守。
至此,曾經在康熙末年叱吒風雲一時的“八爺黨”,全數落入了雍正的掌控之中,堪稱命懸一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