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若再見到允禩的時候,又是在秋天。
不知道爲什麼,錫若總覺得允禩彷彿就是屬於這個季節的。飽滿而不張揚,沉靜而不冷寂,還有隱隱約約的桂花香氣陪伴。
允禩被移到遵化景陵後不久,病勢開始有所好轉。錫若在徵得雍正的同意之後,又打着祭奠老康的旗號,終於得以和胤禎一道前去探訪這位多時未見的“八賢王”。
錫若和胤禎一踏進那個院子,就聞見一股子藥味撲面而來,都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頭。允禩一看見他們兩個,臉上卻立刻露出了一絲笑容,完全沒有錫若原本想象中的頹唐。
錫若幾步趕過去,一把攥住允禩朝自己和胤禎伸出來的手問道:“老大的身體怎麼樣了?”
允禩聽見那個熟悉的稱呼,益發顯得高興,頻頻點着頭說道:“我都還好,就是入了秋,有些咳嗽的症狀罷了。現在每天定時去給先帝和我額娘磕頭上香,說說藏在心底裡多年的話。父子這麼多年,反倒這時候是最親近的。”
錫若和胤禎聽得心裡都是一陣感慨。這時允禩又雙手各拉一個,帶着他們都在院裡的石桌旁邊坐了下來,這才細細地打量着他們兩個說道:“你們看過去都還好。十四弟去年底又晉了親王了?聽說還跟老十三一樣,食的是雙親王俸?”
胤禎在這個如今已經沒有任何爵位的哥哥面前,又被他這樣問起,不覺有些尷尬地說道:“皇上……四哥他說是看着先皇太后的面子,不想讓她老人家的在天之靈還不得安寧。”
允禩瞭然地一笑,又偏頭對錫若問道:“你的第二個孩子永康也快滿週歲了吧?永瑞應該有四歲大了,聽說都長得很好,第二個孩子還有幾分像先帝爺的眉眼。我老早就說過,你是個有福之人,又這麼喜歡孩子,上天絕不會斷了你的子息的。”
錫若聽得心裡一陣暖和,便朝允禩笑道:“等永瑞和永康再大些,我就帶他們過來給老大請安。”
允禩又露出不勝歡喜的樣子。這時和他一道被囚禁在這裡的弘旺親手端了煎好的藥過來,見胤禎也在這裡,連忙又打下千去請安。
胤禎見弘旺服侍着允禩喝那一大堆的苦藥,心裡看得難受,就推了推錫若說道:“你先陪着我八哥。我去給先帝爺和我母后上柱香。”錫若知道他的心思,便一點頭道:“你去吧。我陪八爺再說會兒話再過去找你。”
允禩待胤禎走後,又揮手讓弘旺也到別院去,自己又回過頭來對錫若說道:“本來我不想讓你看見我這副病弱不堪的樣子,怕你瞧見了心裡頭不好受。你萬般皆好,唯獨心腸實在是太軟,先前還幾乎因此而斷送了自己,要不是九爺無意中露了口風,你就……唉!”錫若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先前僞造允禟奏摺的事情,不覺有些訕訕地低了頭。
允禩見錫若被自己說得有些沮喪,又微微一笑道:“你稟性善良,這也沒什麼不好。先帝爺不就是取中你這一條,才一路提拔你到位極人臣的位置上嗎?只是以後多少記着點,善良這東西,可以是那根救你性命的稻草,也可以是那條勒緊你脖子的繩套。可不要只顧着保全別人,卻總忘了你自己。”
錫若擡起頭笑道:“老大的話我都記着呢。上回也被十四爺狠狠地揍了一頓,以後再也不會這麼魯莽了。”想了想又問道:“老大身邊可缺使喚的人?十四爺在路上就同我說了,要是這邊缺人照料,他無論如何也要尋幾個好丫頭給老大送來。”
允禩擺擺手,又安靜地笑道:“我身邊有弘旺就足夠照料了。那些丫頭從人都是我特意遣散的,只留下幾個洗衣做飯的人。他們跟了我一場,不能讓他們再陪着我苦熬下去,早都分發銀兩讓他們各謀出路去了。”
錫若使勁地瞧了允禩兩眼,又低頭說道:“老大其實也是個性情中人,只是……”
“只是什麼?”允禩咳嗽了幾聲之後,又擡起頭問道。
錫若給允禩捶了捶背,又順了順氣,方纔鼓足了勇氣說道:“只是可惜生在了皇家。”
允禩一聽見這話,卻又露出一個他所獨有的溫潤笑容來,一時間讓錫若覺得他還是那個在紫禁城外稀薄的晨光裡,微偏着頭問自己“四公子痊癒了?”的十歲青年來。
錫若只覺得眼裡和心裡都有什麼東西都在拼命地爭着往外頭涌,連忙背過身悄悄地拭去了眼角滲出來的水滴。他在心裡想着,假如時光可以倒流,他一定還要拉住這個人的手,再誠誠懇懇地叫一聲“老大”。
允禩自然留意到了錫若的小動作,卻不願看見他難過,便主動站起身來說道:“你也去給先帝爺上柱香吧。他一直待你那麼好,你也別光顧着待着我這兒了。回頭老爺子該責怪你了。說不定……會罰你半路掉了錢袋!”
錫若聽得“哈哈”一笑,轉過臉來的時候眼睛卻是紅通通的。允禩擡眼望了望天空,微微笑道:“這地方還刮沙子,真少見。”
錫若聽得耳根子一紅,頗有幾分狼狽地站起身說道:“老大你先坐着,我去……我去給老爺子上香了。”說罷便落荒而逃。允禩在他身後笑着搖了搖頭,正想端起藥碗來把藥喝完的時候,卻“啪嚓”一聲把碗掉在了地上。
“阿瑪!”一直留意着這邊動靜的弘旺,循聲立刻趕了過來,見到的卻是允禩面色慘白如紙地摁着肚子,額頭上卻有豆大的汗滴正在滾落。
“阿瑪,您這是怎麼了?怎麼了啊!”弘旺壓抑着的哭聲幾乎立刻就被允禩打斷了。
“不準告訴你十四叔和十六姑父!”允禩咬緊牙關說道,待到那陣劇烈的腹痛過去之後,方纔擦了擦額頭上冒出來的冷汗,語氣淡然地說道,“你也不用再給我找大夫了。這是什麼病,我自己心裡頭有數。能活到今天,已經是我的造化了,只是因爲不放心你和你九叔十叔他們,才一直撐到了現在。如今看來也是大限了。待我……待我百年之後,你若還有幸見到你九叔跟十叔,就替我帶話給他們:來生再做兄弟!”
“八哥!”剛剛祭奠完雙親,又從另一條路上過來的胤禎剛好聽見了允禩的話,頓時站在原地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來。允禩有些艱難地轉過身來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說道:“十四弟,沒想到你從這邊過來了。我倒忘了,你對這裡也很熟悉呢。”
胤禎幾步跨到允禩身前,又伸出雙手緊抓住他的肩膀,語氣急促地問道:“八哥,你得的究竟是什麼病?!”
允禩閉了閉眼睛,一直等到那陣幾乎讓人昏厥的疼痛過去之後,方纔說道:“中毒!”
胤禎一聽見這兩個字,頓時露出一種可怕的臉色問道:“難道是皇上……我四哥他……?”
允禩默然不語。胤禎卻聽得目眥欲裂地低吼道:“你都病成這樣了,他爲什麼還是不肯放過你?!”
允禩有些吃力地扳住了胤禎的肩膀說道:“十四弟,再好的人,一旦登上了皇位,都會變得心狠手辣,更何況是老四?我若是不死,雍正將永遠寢食難安,也會連累你和錫若被他猜疑,九弟十弟更是永無重見天日的那一天。倘若我一死,能換來你跟錫若的平安,和九弟十弟的自由,那我欣然領死,也不必等到雍正動手了。不瞞你說,雍正在宗人府裡給我下的,只是慢性毒藥,只會讓我的身體慢慢變得虛弱,卻不會即刻要了我的命。真正要命的毒,是我每天自己服下去的。我就是要他擔上一個‘殺弟’的罪名,然後一生都難以心安,這樣或許能夠制止他再對其他的兄弟下毒手。我……”
“八哥你太傻了!”胤禎聽得虎目含淚,痛心疾首地罵道,“你這樣做,一輩子不能心安的,又豈止是四哥一人?!”
允禩搖搖頭,又用力地抓緊胤禎的胳膊說道:“好兄弟,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讓錫若知道,否則他……”
“我已經知道了。”錫若空前冰冷的聲音,讓允禩和胤禎都有些駭然地回過頭去,卻見他的臉色甚至比允禩還要蒼白,又大踏步地走到允禩身前,在其他幾個人都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猛地揪起了允禩的衣領說道,“我現在很生氣,後果很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