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我們正要出動,康天橋的手機響了起來,那一刻,距離江寒剛纔冷冰冰地拒絕我只有三分鐘的時間。
電話是江寒打來的,他讓康天橋把電話給我。電話裡的他聲音很沉靜,他說,剛纔,很難過吧?他說,我幫你!
把人打個半死,然後給人吃一顆甜棗。
呵。
江寒。
可是,爲什麼,那一刻,我也感覺到了一種溫暖,一種被庇佑了的溫暖?霎那之間,所有的憤恨和羞恥,就在他的一句話裡變得煙消雲散,只覺得委屈了,想抱着肩膀哭。
我們五個人全部擠進了康天橋的車,風馳電掣地駛向江寒的住所。
胡巴看着康天橋,說,真是帥呆了,我什麼時候也能有一輛自己的車?
康天橋笑笑,說,這有什麼?哎,我的駕車技術好吧?速度快吧?我當年還贏過江寒呢!江寒可是飆車之王啊,在跑道上絕對就是一禽獸!
康天橋按照江寒的意思,將車子駛進了小區的地下停車場。
江寒正在遠處給人打電話,見康天橋和我們走過來,他合上手機,眼睛瞄了瞄我,沒說話。
胡冬朵給海南島介紹道,這就是江寒。然後對江寒說,這是海南島,天涯的老大,小瓷的哥哥。
海南島看着江寒,目光渙散,只是簡單說了聲,麻煩你了。
江寒仔細地端量了一下海南島,眼睛又瞟了瞟他身邊的胡巴,最後很滿意地轉向我,輕輕一笑,說,也得有人有這個能耐能打動我啊。
胡冬朵一聽,就特興奮地拍拍我的肩膀,說,真有你的!
江寒並沒有看我,排兵佈陣好像很忙的樣子,他跟康天橋說,我給周瑞這傢伙打電話,他關機了,估計又去賭錢了,這個沒出息的!然後,他拿出幾把鑰匙,說,你們這裡面誰會開車,會開車的每人一輛。
胡巴看着江寒手裡的車鑰匙,眼睛突然無比光亮,他說,老大,不是吧?
海南島擡頭,說,給我一把。
江寒就扔給他一把。然後問,沒有別人了嗎?
胡冬朵就是一個好事的妞,她說,我也會開車,就是沒有駕照,車技爛了一點兒。要不,你也給我一把吧。
康天橋剛要阻止,江寒已經把鑰匙扔給胡冬朵了,他說,咱們留下手機號碼,方便聯繫。
他說,康天橋,你聯繫咱們另外的朋友,我聯繫我媽。
江寒打電話時,胡冬朵拿着那把車鑰匙反覆地看,她問康天橋,這車是“蓮花”?假的吧?
康天橋搖搖頭,說,很不幸,是真的。然後指了指那輛黃色的車。
胡冬朵一看,直接把車鑰匙還給了正在撥打電話的江寒。我好奇地看着她。她衝我吐了吐舌頭,說,蓮花啊。然後用手在頸項上做了一個砍脖子的標誌,意思是:要死啦!
我根本就不知道蓮花是什麼,嘴巴里嘟噥了一句,還牡丹呢,你這個水貨司機。
江寒在等待電話接通時,對我們說,康天橋你帶着夏桐和艾天涯,目標歌舞廳;海南島你和這個小兄弟還有胡冬朵一起,目標網吧;我自己一個人。你們先出發吧。
胡冬朵說,啊,你爲什麼不和天涯一起?
江寒面無表情,說,辦正事時,會影響我判斷和思考!大家快行動吧,時間就是金錢。找到小瓷要緊,一會兒會有更多人加入進來的。
我心想,我更不願意和你在一起呢,然後和夏桐一起往康天橋的車邊走去。而江寒,給海南島和胡巴指了指一輛紅色的車,自己就開始對着電話講起來。他說,哦,媽,我這裡有朋友出了急事,要找一個人,需要你幫忙。你幫我聯繫一下唐繪里的人,恐怕需要所有弟兄動用自己能動用上的力量了,嗯,非常緊急……
康天橋的車駛上了公路,我好奇地問康天橋,哎,江寒的媽媽是唐繪的老闆嗎?
康天橋笑,哦,你也知道唐繪啊?他媽媽秦心之前是唐繪的老闆,現在不是了。不過這不影響唐繪幫我們找人。其實唐繪的人出動了,我們這些人根本就是充數的,回家休息都可以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突然很好奇地問,那現在唐繪的老闆是誰啊?叫什麼名字啊?
康天橋說,哦,現在的老闆叫……
啊——小心——夏桐尖叫了一聲,康天橋的車子和一輛大卡車迎面擦過,我們的身體差點撞在車玻璃上。驚魂之後,康天橋一身冷汗,夏桐說,天涯,別說話了。
我和康天橋都噤聲不語。
時間在分分秒秒地過去,我和康天橋還有夏桐一起,走進了一家又一家歌舞廳。康天橋拿着海南島給大家的小瓷的相片,挨個酒吧地問,但是他們都搖頭,要麼說不記得,要麼說人太多忘記了。
酒吧裡,有一種喧鬧的悲傷,每個人都在這裡將自己的快樂無限放大,扭動着肢體,直到累極。是爲了方便回家時能倒頭就睡嗎?可以不留單獨的時間給自己,去思念某個人,去沉浸在某段悲傷裡。我突然想起了在國外的江可蒙,她說春節時回來。
城市的霓虹燈劃過我的臉,五顏六色的模樣,光影動盪,不可預知。
我突然想起了遠在十三歲的那段年華,想起了葉靈,她似乎就在遠處對着我笑,那種有着香氣的笑。我也想起了顧朗,那時的他,有一條天藍色的毛巾,上面繡着一隻小熊仔,他在球場上用它擦汗,某一天,在校園裡,他將它交給了被水淋透了的我。
一晃啊,居然這麼多年。
不知道爲什麼,心臟突然很激烈地跳動了起來,猶如一種預兆一般。
海南島打來電話,問康天橋,有消息了沒有?
康天橋一聲嘆息,並安慰海南島,說,江寒動員了整個唐繪一起幫你找小瓷,你別太擔心。
掛斷電話,康天橋看看我,說,你在想什麼?有心事?
我搖搖頭,我說,我擔心小瓷,現在都快十二點了,四個小時過去了,可是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康天橋說,她不會這麼準時去自殺吧?她又不是鬧鐘。
夏桐在邊上,冷冷地說,開車請注意安全!
時間一點又一點地溜走。
我突然覺得不能喘息,覺得整個天空都要壓了下來,這種恐懼無法消除,我想如果找到了小瓷,我一定狠狠地揍她一頓,和海南島胡巴一起往死裡抽,她怎麼就不知道會有這麼多人爲她揪心呢?
還是,這果真是她想要的結果呢?
午夜兩點。
這個時刻終於還是到來了。我盯着夏桐的手機,當液晶屏上的數字變成2:00時,我的頭皮瞬間發麻,感覺腳像踏在了棉花上一樣。
小瓷始終音訊是全無!
江寒、唐繪的人、海南島胡巴他們以及我們三個人。沒有任何人迴應說找到了小瓷。
胡巴給康天橋打來電話,說,咱們唐繪里見吧,海南島說,別找了,沒用了。
康天橋說好的,然後,他就給江寒打電話,說,人家說不找了,兩點了,人肯定掛了。咱們一起回唐繪吧,可能是想跟兄弟們說聲謝呢。
江寒在那端冷笑,說,他真以爲他妹妹是定時炸彈啊,說兩點爆炸就兩點爆炸!我不信這個邪了,就是屍體我也得給他找到!你先帶天涯回去和他們會合吧,我和唐繪那些兄弟們繼續找!
康天橋看看我,說,咱們打道回府吧。
我點點頭。江寒怎麼這麼天真,難道我們這些從小看着小瓷長大的人,會不瞭解她的性格嗎?
回到唐繪時,海南島、胡巴和胡冬朵正在一樓前庭的沙發上坐着,海南島的臉色蒼白,胡巴和胡冬朵正在安慰他。他沉默着不說話,就像一個沒有了生氣的雕塑一樣。
我走上前,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是輕輕地握着他的手,希望自己能給他一線溫暖,可是我的指尖也是如此冰涼。
康天橋指了指我和海南島,說,我要是把這一幕拍下來給江寒瞧瞧的話……
胡冬朵白了他一眼,說,你們那一圈子人都是神經病嗎。
海南島看了看我,眼睛紅紅的,他說,我沒事的,你別擔心,小土豆。我沒事的,我真的沒事。他不斷地重複着,自我催眠一般。
我說,老大,你別擔心,江寒和唐繪的人還都在找小瓷,她會安全回來的。小瓷那麼小,還有那麼長的人生路要走,不會自殺的。她只是嚇唬我們。
海南島將手機遞給我,一點五十九分小瓷的絕命短信:哥哥,永別了!我恨你!可如果有來生,我一定回來嫁給你。
我緩緩閉上眼睛,胡冬朵猜測得對,小瓷這個小女孩果然是愛着海南島的,相依爲命十多年,隨他流浪,同他漂泊,大抵早已在內心認定,他是屬於自己的,別人不可以染指半分。所以,她會這樣在意,他給她的那一記耳光。
而且那記耳光是當着兩個外人,其中一個還是她假想了那麼多年的情敵——我。
唐繪里,傷感的音樂起伏着,讓每個人的心慼慼然。
海南島整個人陷進了沙發裡,拼命地抓着自己的頭髮,手上青筋綻出,滿心懊悔,他說,我怎麼能打她呢?我怎麼能打她呢!十多年啊,我沒動她一根手指,我居然會發神經打了她……
胡巴在一旁難過的看着海南島,說,都是我的錯,我害你們兄妹這樣……我害了小瓷,我不是人!
我愣愣地看着他們兩人,不知道如何安慰。
那麼長的一段沉默。
凌晨四點時,康天橋提議要將我們三個女生送回宿舍休息。就在這時,一陣嘈雜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十幾個男子擁着一個少女和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走了進來。
當頭的一個男子頭髮打理得像掃把一樣,他看到康天橋,連忙走上來,說,我們老大一會兒就進來了。江先生那裡,我們也給了電話。
康天橋說,啊,你們老大都出馬了?
掃把頭男子笑,是啊,秦老闆雖然離開唐繪了,但怎麼說也算唐繪的半個主人,我們老大還是得給面子的。要不說我們老大就是厲害,這小丫頭果然找到了,居然還跟一個男人混在一起。
我和海南島突然明白了,唐繪的人找到了小瓷!小瓷沒有死。
這是怎樣一種大悲之後的大喜啊,海南島幾乎是衝出了座椅,胡巴和我緊緊跟在他身後。那個帶頭的男子大概知道,我們就是少女的家人,所以閃了開來。
唐繪的小哥們都退後了一些,小瓷披頭散髮地站在我們面前,她身邊還有一個垂着腦袋衣衫不整的男子。
海南島看着小瓷,不知道該打還是該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手緊緊地攥着。
小瓷看着海南島,小臉上依舊是不服氣的表情。夏桐說,現在的小孩越來越自我了。小瓷就是很好的代表。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一身黑色的衣服,如同暗夜之中的天使,面容精緻,眉頭輕皺,高挺的鼻樑,如同水墨畫一樣的眉眼。他走進來,身上籠罩着一層仿若陽光的光彩,讓人頓覺明朗。
胡冬朵扯了扯我,說,你看啊,傳說中的唐繪美男小黑哥啊,身上帶着好幾條人命呢,酷吧?帥吧?
我愣了一下,突然之間,整個世界安靜了下來。整個世界都在他精緻而熟悉的面容之下消失了。
是你嗎?
真的是你嗎?
是那個我說要放在心裡愛一輩子的男子嗎?
是你嗎?
真的是你嗎?
是那個讓我在無數個夜裡夢到,又在無數個夜裡悄然離開的男子嗎?
瞬間,我的心,碎裂了,紛紛揚成了塵與灰。
沒有人注意到我眼裡突然冒出的淚水,沒有人看到我嘴邊的笑容。就像沒有人注意到海南島和胡巴突然愣住,眼眸裡又突然燃起熊熊怒火,更沒有人注意他們的拳頭已經緊緊握緊……
康天橋見這個黑衣男子走來,連忙給海南島介紹,說,這位就是幫你找回妹妹的……
顧朗!
沒有等康天橋介紹來者名字,海南島和胡巴就像兩個下山的猛虎一般,憤怒地喊出了這個名字!這種憤怒就好像沉寂在冰山之下的千年火焰,只爲了這一刻的爆發!
所有人都愣住了,他們呆呆地看着海南島和胡巴衝着那個俊美如玉的男子撲去,他們如此痛恨地喊着他的名字——顧朗。
我站在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覺淚眼朦朧。
海南島和胡巴衝向顧朗時,我就知道,他們停不了手。
這原本應該是多年前的一場仗,兩個男孩爲了自己死去的朋友同另外一個男孩之間的惡仗。那些本應該在七年前說給他的話,只能在今天說給他——顧朗!你爲葉靈納命來!
海南島和胡巴的拳頭重重地落在毫無防備的顧朗的臉上,他的嘴角滲出了血絲。胡冬朵和康天橋震驚不己地看着眼前一幕,唐繪的小哥們一看自己的老大被襲擊了,連忙上前,撕扯起胡巴和海南島。海南島被一幫人給團團圍住,拉開,他衝着顧朗直跳腳,他說,顧朗,你爲葉靈納命來!七年前讓你這個孫子給逃了!今天你逃不掉了!
一聲“葉靈”,顧朗整個人都呆住了,那是深藏在他胸口多少年的名字啊。無人知曉,無人提及。就這樣隔了這麼多年的時光,直愣愣地在這裡再次被提及。
他驚異地看着海南島和胡巴,擡手,很隨意地擦擦嘴角的鮮血,喝住了準備對海南島和胡巴動手的唐繪小哥們,眯起了眸子,仔細分辨着他們的樣子。
我連忙跑上去,扶住了被砸得鼻子冒血的海南島,目光哀切地看着顧朗。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時,突然飄忽起來,呆呆地看着我,似乎想辨認什麼。
那一刻,我是那麼的害怕,害怕他忘記了我們。因爲這不僅會是我單戀的悲哀,而且他身邊的那些小混混們,即使不打死我們三個人,也會整殘廢了我們。明天打掃垃圾桶的阿姨大爺們,一定會從垃圾桶裡找到我們三人整整二十四大塊的。
所以,那一刻,我多麼想他一定要記得我們!不僅要記得我們,而且要記得,我們曾經與葉靈有過的情分。
他看着我,長時間地看着我,嘴巴張了張,又閉合。十幾歲的我和現在的我,當然是天壤之別。十幾歲那年,我在顧朗眼前,還是一顆圓滾滾的土豆;現在的我,在顧朗眼前,已是一個眉目清秀悲喜有別的女子。
寂靜如死的大廳裡,我哆嗦得不成樣子。我努力說服自己冷靜,慌亂而無措地伸手,摘下一直掛在我胸口的那枚飛鳥吊墜,伸手,放到他的面前,仰望着他,依然是那麼卑微的姿態,一如七年前。
他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喃喃,你是……你是土豆?說到這裡,他覺得唐突了我,立刻改口道,呃,天涯……艾天涯……
土豆?
我的嘴角扯起一絲笑,眼淚洶涌而來。雖然在你的生命裡,我是以“土豆”這麼糟糕的記憶貯藏,可是我還是會笑着落淚,因爲,你還記得我。
顧朗的記憶在這枚飛鳥吊墜前變得清晰,他似乎在努力回憶着多年來不曾再回憶的往事,他顯然也沒有預料到這場突如其來的相逢,毫無意識地喃喃着,你的後背有一塊紅色的小鳥一樣的胎記……這枚吊墜是我送給你的……因爲吊墜的小鳥……很像你後背上的胎記……
他說這些話時,江寒正好踏入了唐繪。所以,他別的沒看到,只看到我和顧朗“纏綿”對望;別的沒聽到,只是滿耳朵顧朗的話——“吊墜的小鳥,很像你後背上的胎記”。
那一刻,他的眉毛隆重地皺了起來,隆重得如同十三歲那年,我對那個叫做顧朗的少年的暗戀。
暗戀的時光裡還有誰?
哦,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她善良溫柔,她明眸善睞,她叫葉靈。
哦,葉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