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雲琛一落地, 就回頭去接張崇嶽。張崇嶽幾乎是跌落下來的,傅雲琛抱住他在地上滾了一圈。傅雲琛摸到手上一片血跡,他大驚失色, “張崇嶽……你受傷了!”
張崇嶽小腿獨子已被子彈擊中, 鮮血直流。
“不要緊, 快走!”張崇嶽拖着殘腿, 忙催促傅雲琛離開, “你先跑,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廢話真多!我揹你。”傅雲琛二話不說,把張崇嶽扛了起來。他本就單薄, 張崇嶽又比他沉不少,說實話, 他背得頗爲吃力。但現在的情境之下, 傅雲琛莫名有一股力氣, 他健步如飛,扛着張崇嶽就往棧橋跑。
日本殺手很快便追了上來, 現在他們真是窮途末路,不得不活捉張崇嶽爲自己留一條退路了!
傅雲琛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張崇嶽還不忘在他背上調侃,“我一直都說你要多吃點肉,你看現在都沒力氣跑了吧?”
傅雲琛氣道, “都什麼時候了, 你還有心思挖苦我!”
張崇嶽抱着傅雲琛的脖子道, “我南征北戰, 大風大浪都挺過來了, 今天竟然陰溝裡翻船。你拼死來救我,就是死了也值了!”
傅雲琛壓根不想理他胡言亂語了, 眼看棧橋已到,這是他和張崇嶽小時候第一次見面的地方。而後面追兵仍不放棄,傅雲琛望着黑洞洞的海面,靈光一閃,問了一句,“張崇嶽,你會憋氣嗎?”
日本殺手順着張崇嶽滴下的血跡一路追到了棧橋。但這裡只有一條棧橋,沒有別的路,難道他們上天遁地,憑空消失了不成?
鬆井一郎命人去掃視橋底,說不定他們正躲在下面。
這情景,像足了十五年前,當時張崇嶽也是被日本人搜尋逃難到此,被傅雲琛相救。沒想到時隔十五載,歷史竟然重演。
傅雲琛和張崇嶽正攀着桅杆的底部,潛伏在水下不敢冒頭。
傅雲琛從小在海邊長大水性極好,張崇嶽則略遜一籌,傅雲琛看他好像憋不住了,便用手捏開他的嘴脣,緩緩嘴對嘴地渡氣給他。
張崇嶽的小腿傷口仍在滲血,那血漂浮到了水面上。
日本殺手驚叫道,“這裡,這裡有血!”
鬆井一郎大驚,忙過來看,卻發現另一邊飄起來一條被丟棄的爛豬頭。
鬆井一郎誤以爲那血跡是死豬的,便沒有派人下去搜。可是他們仍圍着棧橋不肯走,看樣子誓要活捉張崇嶽。傅雲琛發覺張崇嶽有些撐不住了,正想着要不要衝上去搏一搏,被擒住總比被憋死強啊。
千鈞一髮之際,曹奎和何副官都帶着人馬舉着火把趕了過來。所有日本殺手都被一網打盡,紛紛繳械投降。
傅雲琛鬆了一口氣,這才拖着張崇嶽一併浮出了水面。
何副官忙一個箭步衝過去將他二人拉出來。張崇嶽已經別過氣去,不省人事了。
傅雲琛也元氣大傷,耳朵轟轟作響,新鮮的空氣瞬間涌進胸腔,他深吸一口氣,緩解長時間憋氣的窒息感。這時,傅雲琛的耳畔傳來何副官的聲音:
“將軍,將軍,你別嚇唬我啊!”
傅雲琛忙推開何副官,俯身去查看張崇嶽的情況。張崇嶽呼吸微弱,臉上毫無血色,嘴脣烏青。傅雲琛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張崇嶽長年待在北方,沒多少機會下水,水性肯定不好。幹嘛非要逞能跟他一塊下水!這次在水中憋得時間太長,竟一時喪失意識了。
傅雲琛忙緊緊按壓張崇嶽的胸口,讓他把胸腔內的水吐出來。夜風瑟瑟,吹得人傅身冰冷,傅雲琛渾身溼透,衣服好像結了冰似的,把他整個人都凍住了。他手指凍得發白,漸漸麻木,可他卻沒有絲毫鬆懈,只顧着按壓張崇嶽的胸口。可是他按了半天,張崇嶽還是沒動靜。
傅雲琛咬緊牙關,心越來越涼,不會的,張崇嶽不會出事的。他趕緊掰開張崇嶽的嘴脣做人工呼吸。張崇嶽的嘴脣冰冷,沒有一絲熱度,傅雲琛每對上去一次,張崇嶽的嘴脣就熱一點。
何副官喜道,“動了動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張崇嶽終於胸口有了起伏,他身體條件反射似的一抖,吐出一大口水來。
傅雲琛心中大石驟然落地,他渾身力氣都瀉光了似的,整個人都癱軟在地,臉上露出一絲劫後餘生的苦笑。
傅雲琛兀自喃喃道,“……幸好……”
“將軍,將軍。”何副官也鬆了口氣,忙命人將張崇嶽擡走,送回張公館。
傅雲琛也跟着他們一道往外走去,他仍然十分緊張張崇嶽,生怕他還有別的傷。一行人走出倉庫集羣的時候,郭昊天正帶着人站在路的盡頭看着他們。
郭昊天面無表情,只說,“好好照顧張參謀,那些日本人我會處理的。”
何副官眼神複雜地回答道,“是。”
傅雲琛好像沒有看見郭昊天似的,正要掠過他走出去。郭昊天一把拽住傅雲琛的胳膊,臉色陰沉道,“你到哪去?”
傅雲琛沒有回答郭昊天的問題,他轉過頭來,輕輕地看了一眼郭昊天。接着,傅雲琛輕而易舉地甩開了他的手。
郭昊天眼睜睜地看着傅雲琛離他而去,隨何副官一起上了車。他沒有攔,他完全可以下令強行扣押傅雲琛。
但是他沒有。
因爲傅雲琛的眼神。
是失望。
陵城,張公館。
夜色深沉,張公館燈火通明,裡裡外外被衆多士兵圍得水泄不通。
張崇嶽遇險,張家軍高度戒備,生怕再出差池。
張崇嶽本人渾身高熱不退,神志不清。雖然他小腿處的子彈已經被取出,但是傷口有些感染,引發了高燒。
傅雲琛擔憂道,“醫生,他的腿怎麼樣?”
軍醫看了一眼傅雲琛,又看了看何副官,何副官示意他可以說。軍醫這才道,“幸好子彈是傷到了皮肉,沒有打中骨頭。休養一段時間就能恢復。”
“可他爲什麼不醒?”
軍醫解釋道,“傷口浸了海水,感染了細菌。加之,天氣寒冷,有寒氣入體。眼下將軍正在發高燒,需要先消除炎症才行。先觀察一晚再說,希望明天能退燒,不要發展成肺炎。”
傅雲琛望着牀上被高燒折磨的張崇嶽,心裡十分自責。
何副官反過來勸慰道,“傅先生,你剛纔也受了風寒,稍微休息一下吧。”
傅雲琛搖了搖頭,“我留在着他,心裡還好受些。”
這時,有衛兵敲門報告,“有秘書處的電話。”
傅雲琛和何副官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何副官便轉身出去接電話。
這時,僕人端來了一盆熱烘烘的炭爐,放在了臥室的正中央。
“現在將軍不能再受寒,晚上得有人看着不讓他着涼。”
傅雲琛眉頭緊鎖,鄭重道, “你放心。”
軍醫又交待了幾句,見傅雲琛臉色不好,又說,“我去後廚煎藥,先給將軍驅寒。你也喝一碗薑湯吧,不能含糊。一會讓他們送過來。”
待軍醫走後,傅雲琛坐到牀邊,張崇嶽嘴脣微張,眉頭緊鎖,口中發出不成形的囈語。傅雲琛伸手摸了一下張崇嶽的額頭,果然燙得嚇人。傅雲琛隨後用沾了水的溼毛巾替張崇嶽拭去額角的冷汗。
不一會,何副官表情沉重的回來了。
“秘書處說要連夜審問鬆井一郎,通知我一同前去。”
傅雲琛沉思片刻,“鬆井一郎謀害張崇嶽,罪不可赦。可是,日本人在中國犯案,日本大使館會坐視不理嗎?”
何副官冷笑一聲,“謀害政府官員是死罪。就算他是日本人,也難逃一劫。我已將此事彙報給總理辦公室了。鬆井一郎就算不死,也是活罪難逃。”
傅雲琛心想,郭昊天這麼急着審問鬆井一郎又讓何副官前去,顯然是要將此事全部讓鬆井一郎承擔責任,還得顯出督理辦公室的剛正不阿。現在中日關係緊張,只要日本領事館發力,鬆井一郎不會被判罪,此事就會不了了之。
何副官忽然問道,“傅先生,你的那塊懷錶怎麼會落在鬆井一郎手上?”
傅雲琛別開臉,扯謊道,“那懷錶已經丟了兩天多了,我一直也沒找到。興許就是被鬆井一郎偷走了。”
何副官納悶道,“那……你今天怎麼沒有去鴻意樓?”
傅雲琛頓了一頓,含糊道,“我中午出了門之後,去趙老那坐了坐,忘記跟領班打招呼了。”
何副官哦了一聲,並沒有起疑,他奇怪道,“今天發生的事都太巧合了。將軍聯繫不上你,他擔心你安危纔會中了日本人的奸計。要不是你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傅雲琛喃喃道,“如果我遲來一步,也許……”
何副官望着牀上還在昏睡的張崇嶽,恨恨道,“哼!我要親自問一問鬆井一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竟然敢設計謀害將軍,非抽筋扒皮不可!”
傅雲琛見他怒氣衝衝,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什麼都沒說。
何副官見他神情擔憂,道,“傅先生,那將軍就拜託你照顧了。要是他醒了能見着你,應該會恢復得更快。”
傅雲琛點了點頭,“你先去吧。這裡交給我。”
何副官見傅雲琛一心繫在張崇嶽身上,自覺張崇嶽是因禍得福,好事將近,心裡的火氣也消了大半,便帶着人去市政興師問罪了。
傅雲琛看似平靜,其實內心無比焦灼。郭昊天沒有趁機發動兵變,看來是忌憚張崇嶽,不敢輕舉妄動。
此事從頭到尾,郭昊天都沒有插手。就算懷錶一事能懷疑到曹奎,可是自己口說無憑,根本不足爲信。郭昊天之所以能帶人趕來收尾,也是張崇嶽派人通知的。
在外人看來,整件事只是日本人的單方面復仇,和郭昊天都沒有關係。
傅雲琛是矛盾的,他既切齒郭昊天手段卑劣謀害張崇嶽,又慶幸郭昊天可以撇清關係。
小僕人捧了一筐炭進屋,報告道,“醫生先生說,要保持屋內溫暖。”
接着,有小丫頭端來一碗薑湯讓傅雲琛喝。傅雲琛剛剛飲下,那小丫頭問道,“傅先生餓不餓?”
傅雲琛沒什麼胃口,但是又想萬一張崇嶽醒了要吃東西的話……
“你去擀點餛飩皮備着吧,將軍是不是很愛吃?”
小丫頭猛點頭,“你怎麼知道呀,將軍很愛吃的,他還要放蔥花,辣椒油呢。”
傅雲琛心想也是,便吩咐小丫頭去準備了,免得到時來不及。
這一夜張公館鬧得是兵荒馬亂,人仰馬翻,這會終於得了片刻清淨。傅雲琛坐在張崇嶽牀邊,他不敢去想郭昊天那邊的反應。他一閉上眼睛,腦子裡都是郭昊天看着自己的眼神——質疑、陰狠。那神情幾乎和郭長林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傅雲琛不寒而慄,曾經在他面前悄悄啜泣的郭昊天是誰?這個站在他面前,高高在上,要吞噬一切的郭督理又是誰?
人心莫測,他發現自己竟一點都不瞭解郭昊天。
突然,傅雲琛發覺腳邊一癢,他低頭一看,竟是一隻黑貓正在蹭他。傅雲琛瞧着這是個“熟面孔”,便彎腰將黑貓抱起來,驚奇道,“你怎麼來了?”
黑貓討好似的咪嗚叫了幾聲,傅雲琛忙將它抱在懷中,輕聲道,“你好好待着,別瞎鬧。”
黑貓很通靈性,聽話地蜷成一團,好像黑煤球一樣盤在傅雲琛腿上一動不動。
傅雲琛順了順它的脊背,望着熟睡的張崇嶽,在心裡嘆了口氣。眼下想這些也沒用,還是等張崇嶽清醒了再作打算。
這一夜,註定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