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莫心死

哀莫心死

秦浩終於做了決定,“曾院長,我可以告訴你……但我只能告訴你那個孩子父親的情況,聽完,也許你就死心了。?,”

秦浩的話鋒一轉,眼底掠過精明的光芒,一閃而逝。

“秦先生……那個人怎麼了?”

“他死了。”秦浩表情淡淡,語氣也淡淡。

曾院長很意外,門外的席海棠也倏地睜大了眼,雙目失神。

“曾院長,逝者已矣,我們就都各自爲安吧,畢竟活着的人才有希望。”

“那那個孩子呢?”

“孩子過得很好,很平靜,對於他父親所做的一切並不知情。我想,這樣很好。告訴他真相有什麼好處呢,把他送回母親身邊又該怎麼說呢?六歲的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可能不明白很多事,但也可能明白很多事,難道我們要用一個接着一個的謊言去敷衍他嗎?如果不用謊言那就更糟,讓他從童年就接受這個社會的黑暗嗎?這些問題很現實,就讓他過自己的人生吧!”

秦浩說得很認真,眼睛也一直注視着他面前的曾院長,可心思卻飄忽到了門外,他的這番話,其實是想說給席海棠聽。

剛剛,那一聲幾不可聞的手機震動,他聽到了。

這得感謝官小緋,那個滿身霸氣龜毛的女權主義者,在家裡卻是個迷糊的小笨蛋,她總是將兩個人的電話鈴聲搞混,接錯無數次電話後,她便強行命令他把手機調成震動,十年如一日,他不敏感都不行。

席海棠面無表情地走遠了,血液裡的悲傷結成了冰,從未覺得如此的絕望,像是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信仰。

這些年來,她心心念唸的,就是要找到兒子,可是卻從未想過找到之後要怎麼樣。她以爲把兒子帶到身邊,給他足夠多的呵護,給他足夠多的補償,給他足夠多的愛就夠了,可,竟不是那樣!

秦浩說得對,那個孩子有他自己的人生,他和小晨不一樣,小晨是跟着她長大的,而那個孩子不是,他會對忽然轉變的人生感到驚訝,會問她,爲什麼媽咪以前不在我身邊,爲什麼現在纔來找我,爲什麼當初會把我弄丟……

到時候,她該怎麼回答呢?告訴他她當年是被強行的嗎?那那個孩子該是多麼難受,原來最初的時候,他是不被歡迎的。

六歲確實是一個很敏感的年齡,就像是小晨,有時候懂事得讓人心疼,她真的好怕那個孩子也是那樣。

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她的期望會在一瞬間坍塌?爲什麼她這麼沒用,過了這麼久還找不到兒子?如果再早一點,如果孩子還很小,如果他還什麼也不懂,那她是不是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站在他面前,對他說:兒子,我是你媽咪……

時間真的是最可怕、最無情的東西,過了這麼多年,她的傷口沒有癒合,反而愈加嚴重,這一次,已經傷到心神俱損。

黑暗裡,燃燒着的無盡希冀和夢想,惶恐和疑惑,都在這一刻化爲烏有。

遠的,近的,過去的,未來的,她搜尋的一切,幻想的一切,每一個重逢的情景,每一份精心準備的生日禮物,全都沒用了。

那些刻骨銘心的、難以割捨的東西,在她以後的人生中,還該怎麼存在?

走廊拐角,席海棠蹲在地上,默默流淚,有一種痛,叫做哀莫大於心死。

“秦浩……難爲你了……”顧惜爵語氣沉重,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修長手指骨節泛白。

“少來!”秦浩氣急敗壞,奮力拍掉他的手,“顧惜爵,我要跟你絕交!”

該死,他覺得自己是助紂爲虐!

“秦浩……”

“三分鐘!絕交三分鐘!!!”

憤怒與無奈交錯着的咆哮,將他們的記憶帶回到那段遙遠的青蔥歲月。

那一年,秦浩十六歲,母親永遠地離開他。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死亡是一件好事,因爲只有那樣,他可憐的母親才能夠真正得到解脫,不必每天強顏歡笑面對虛僞的人際,不必每天在忍受丈夫遊走花叢的行徑,當死亡可以結束一切,未嘗不是另一種幸福。

葬禮盛大得令他厭惡,秦氏女主人的頭銜,即便是入了土,也不得安寧。

他站在父親身旁,看着那些前來祭奠的人們,虛僞的眼淚,客套的安慰,卑躬屈膝的動作卻都是衝着秦氏背後的利益,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地來悼念。

直到顧惜爵的出現——

那時的他,也只是弱冠少年,可在場的人沒有人敢輕視他的存在,靜默地往那一站,眼睛裡徹骨冰寒。

黑色的手工西服,沒有一絲褶皺,胸口彆着一朵純白的菊花,手裡亦握着一支。

他對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標準的九十度,久久的六十秒。然後他將手裡的菊花放在墓碑上面,動作輕柔,柔到近似帶着繾綣。

然後,他走向他,將別在胸口的那朵潔白給了他,放在最貼近心臟的位置。薄脣湊近他的耳畔,輕輕地說了一句……

那一剎那,秦浩腦袋裡閃過兩個字——震撼!

整個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因爲同一種痛苦,他們的母親死於同一天。

無法用語言去形容那一瞬間的感覺,那不僅僅是驚訝,不僅僅是感動,那是一種在青春年少時他們還無法強大到堅不可摧的時代裡,沉沉的同病相憐。

從那以後,他們之間的感情比友情更深刻,比親情更刻骨。好似菊花約。

顧惜爵上了24樓,遠遠地就看見走廊拐角處那道纖細的身影,心,在一瞬間揪緊了。可是,他還能怎麼樣,什麼也做不了啊……

緩緩地,走近,將她從地上扶起,輕輕抱住……

她的手好涼,涼得嚇人。

“海棠,司機來了,走吧。”他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心底卻恨透了這樣的自己。

她擡起眸,一言不發,僵硬地點了點頭。

無聲地,她走進房間,將沉睡中的小晨抱起,眼淚再次氾濫。

從此以後,這就是她唯一的孩子了……唯一的了……

失神的她,像是一抹幽魂,進了電梯,卻忘記按數字,只是緊緊地進行着一個動作,那就是抱緊她的女兒,僅剩的女兒。

顧惜爵喉間一酸,忽然攬過她的肩膀,“海棠,今晚你和小晨去我家住吧!以後都住在那!”

她怔了下,問,“爲什麼?”

“因爲我想照顧你們母女,海棠,我是認真的,我會對你好,也會對小晨好。”

“你真的喜歡我?!”

“是。”

她笑了,冷笑,“顧惜爵,你知道我是多麼差勁的女人嗎?我被人強bao,生下孩子,又把兒子弄丟……我不是一個好女人,不是一個好媽媽……我好糟糕,好沒用,什麼都做不好,朋友爲我犧牲,女兒跟我吃苦,兒子……兒子也許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不知道我這樣的人爲什麼會活着,我活着有什麼意義,你喜歡我什麼,我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

“海棠,你不要妄自菲薄!”顧惜爵扳正她的肩,強迫她面對自己,愧疚讓他心虛,她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深邃的雙眸裡凝聚着比她更爲沉重的情愫。

“海棠,不要胡思亂想,你累了,回去先好好睡一覺,好嗎?”

“我不敢睡……”她怕一睡就再也不想醒過來,因爲醒着太痛苦了,可是不醒來,小晨該怎麼辦,她已經把兒子弄丟了,就只剩下小晨了。

“我陪你。”他低頭吻去她的淚,沒有yu望,只有憐惜。

她心中一動,不明所以,喃喃地說,“不……我的傷口沒有人可以撫平。”

“我可以!”

夜風正涼,月光照着他清寂的形與影。

哲學上說,人與人的關係,無論起始點如何,最終總會變成疼痛。即便初始甘甜美麗,流年經轉,也終是會芳華凋落,最終抵達到一個疼痛的位置。而他們,從疼痛開始,再痛又能如何?

誰是誰生命中的過客,誰是誰生命的轉輪,前世的塵,今世的風,無窮無盡的哀傷的精魂。

忽然想起一首詩: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裡,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裡,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裡,不捨不棄。來我的懷裡,或者讓我住進你的心裡,默然相愛,寂靜歡喜。

“海棠,從今而後,全世界的人都離開你了,我也會在你身邊,有地獄我們一起猖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