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姚光漢早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沈御蟬的遺體也不見了。他將那間禪房打掃的潔淨如雪洞。我裝作閒逛進去過,不仔細看的話,不會注意到灰磚上平整的刮痕與牆壁上打磨的痕跡。空曠的房中薰着濃重的降香。即便如此,仍然能從中分辨出血腥的氣味。
沈御蟬死於三更,而姚光漢清晨便即離去。短短兩個多時辰,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平平靜靜整理好一切。至此,我真覺得姚光漢不是個血肉之軀,他的心是冰與鐵做的,簡直是一塊捂不熱的石頭!
我的侍衛們帶了順天府的排票清空了大覺寺。三日之後,康熙並未親自前來,只是派曹寅來接我。我的小小心思,都被他看穿了。
就在我每日虔誠誦經的時候,八旗軍馬攻陷了昆明。吳三桂的孫子吳世璠自盡身亡。十大總兵如馬寶等人悉數梟首。康熙的雷厲風行令我戰慄,他批准了議政王大臣會議的決議,吳氏被族滅,家族中男丁悉數賜死,哪怕是尚在襁褓中的嬰兒。
當月康熙親自往太廟天壇行禮致祭,慶祝歷時八年之久的三藩終於弭平。
坐在回宮的車轎上,我模模糊糊的記起三藩之亂起事時候的樣子,月黑風高的半夜,紫禁城鐘鼓齊鳴。上夜的小太監已經是滿頭大汗的來叫我。我緩步走進寢宮,第一次在帳外叫他起牀,“皇上?”平靜的低喚,“六百里加急。”
帳幔挑開,他揭開被子起身,那時候只有二十歲,尚是個大男孩,“鞋!”只是皺着眉頭對我說了一個字。
八年了,這一仗如我所料的贏了。在這裡,我可以評斷天下興亡,可我斷不了自己的人生。
胡思亂想一路,踏進景仁宮門,又聽見喜訊。太皇太后懿旨:如今天下重歸一統,值得大慶,後宮也要好好的熱鬧熱鬧。年底晉封鍾粹宮辰兒爲貴妃,並晉榮嬪、宜嬪、惠嬪、德嬪爲妃。雖尚未有正式旨意下來,可禮部與內務府已經開始預備。
算起來,我與她們的位分同是康熙十六年冊封,衆人皆有晉封而獨獨空下了我這個後宮位分最高的人,看來太皇太后對我仍是不放心。辰兒是孝昭皇后的妹妹,初進宮時因爲年少而並未得正式位分。在此次一躍成爲貴妃與我並尊,正是平衡後宮局勢的一步好棋。
我坐在屏風前,捧着茶盞聽安朝祿輕聲敘述,只是垂眸一言不發。餘人均噤若寒蟬。好半天,坐在旁邊的舒樂才悄聲叫我,“貴主兒?”
我回過神兒來,莞爾一笑,“散了吧。還沒去乾清宮請安呢。”
乾清宮小書房中,康熙蹙着眉頭教訓我,“今後不許再耍性子,聽見沒有?一把斷了弦的琴,你就攬酸,至於麼?內務府什麼好的沒有,喜歡什麼挑去,能不給你?芝麻大的事兒就往外頭跑,反了你了!”口氣中聽得出他心情極佳。手裡筆不停揮的批着摺子。軍報皆是黃封,面上硃紅的票擬,全是捷報。
“奴才沒這麼眼皮子淺。”我跪在腳踏上,垂首解釋着,“也不會彈琴,要那些東西沒有用。是太后有命,京城內外敕建的香火都要……”
“閉嘴!”他停筆喝道,“要不是你挑唆,太后想不起這事兒來!別以爲朕不知道,你又在宮裡待得閒了,巴不得出去逛!”
我無法再回話,低頭半日,不由得抿了抿嘴脣。再擡頭雙目已經委屈的滿含淚水,只是忍着不敢哭。康熙穿着明黃色的常服,黃袍上滿繡着五爪龍紋。極亮眼的顏色,映在我朦朧的淚眼裡煞是刺目。他並未看我,只是側着身子對着炕桌上的奏章,沒見着我通紅的眼睛。
我見他半晌無話,默默請個跪安,勉強平靜道:“皇上有正事,奴才告退。”他並無表示,只得緩緩起來退了三步,正要轉身,聽他責備道:“待着,把眼淚擦了!”
我立在當地,躊躇半晌纔拿出帕子來沾沾眼睛。本不想哭,可不知爲何,雙目竟然如泉眼一般不住的往外冒。索性不忍,也罷,哭一場纔好下臺。
“哭什麼哭?”康熙皺緊了眉頭,“朕還沒死呢!”他瞪着我,無奈的伸出一隻手來,“過來……”
我上前幾步將手遞過去。瑪瑙扳指印在手背上,滑滑的柔潤。他拉着我的手臂,將我攬在身邊,“聽說了?”
“聽說什麼?”我含淚勉強一笑,“三藩平定,西南大捷,奴才都聽說了。恭喜皇上……”
“裝糊塗!”他撐不住凝眉笑起來,“大喜日子,又快過年了,不許淌眼抹淚兒。回去踏踏實實預備過年。”
“皇上不怪我?”我倚在身邊,伸臂圈住他的頭頸,靜靜的將臉貼在他胸前的海水紋上,“這次出宮的事兒……”
他的顏色漸漸平復,眼神中含了幾分凝重,低頭輕吻我的額頭,喃喃嘆道:“朕有什麼不明白的?你有什麼不是,全都饒你。”他摟着我默坐片刻,斂容笑道:“回去吧,這些日子忙的不行。過幾日去看你。”
我起身告退,臨去時在他耳邊低聲道:“奴才命大覺寺的主持將清水別院騰空,姐姐的靈位依舊放在那裡。”
他側耳聽着,微微點頭。
不到年底,禮部即下聖旨,告祖廟,辰兒與四嬪在各自宮中接金冊,行冊封大禮。我的景仁宮中依舊靜悄悄的。宮人們在我面前全是小心翼翼,似乎我的平靜全是裝出來的,隨時可能爆發。
過年時候更是熱鬧,太皇太后身體略好,早已命今年的元宵要好好的熱鬧一番。有意思的是,慈寧宮中請安回話時候,老太太倒是對我親熱了許多。只道:“辰丫頭也是貴妃,畢竟年紀小,沒經歷過大事兒,宮裡頭的事物還得你多操心。忙不過來的依舊叫容妞兒幫着你。”
仿若給我吃定心丸一般,而我不是不明其中意思,只是順從的答應:“嗻,奴才明白。”
正月十五上元節,宮中大排筵宴,又值國喪已過,戡亂大勝,所以康熙特意發口諭:“賜外藩科爾沁、巴林、蘇尼特、阿霸垓、吳喇忒、杜爾伯特、土默特、翁牛特、郭爾羅斯、王、貝勒、貝子、公、臺吉、及內大臣、大學士、上三旗都統、副都統、尚書、侍郎、學士、侍衛等於乾清宮宴。”
後宮自不必說,熱鬧非常。太皇太后與皇太后亦是家宴,各宮妃嬪、公主、王公貝勒福晉、外藩福晉、命婦等於御花園欽安殿飲宴。雖說是內務府主管,我與容妞兒也不敢懈怠,派人安排,何處起坐,何處更衣歇息,何處行禮都要一一過目。
容妞兒更是細心,把戲單子拿了來,着人念着,把戲都講了講。和我笑道:“上回老祖宗過壽,不唱《滿牀笏》,哪個不知死的點了個《竇娥冤》。還好讓我給擋了,宮裡什麼地方,冤個屁的冤啊!”
我繃不住的笑,只得道:“姐姐好好看吧。你懂得真多。”
“你可瘦了不少。”容妞兒穿了一身寶藍妝緞泥金旗裝,袖口衣襟皆是大鑲大滾,裡外風毛四五寸,出的細滑柔軟,極是華麗。鮮紅的豆蔻指甲襯在腮邊,笑道:“看看我,真是小人乍富,有點好的忙不迭的穿出來。哪像你,雲錦蜀繡的都壓箱子底,單撿素淨的穿。正日子你可得鮮亮些,聽見沒有?”
“知道。”我隨便翻着寫着元宵儀程的大紅帖子,喝了一口紅棗茶,“預備了。我也不好在衣飾上太下功夫。辰兒如今兩眼盯着我,不知是要穿的壓我一頭呢,還是琢磨着挑我逾制的錯兒。”
容妞兒猶豫片刻,湊近我耳邊低低道:“你不用多心,主子對你有安排,別自己胡思亂想。”
我眼睛一動,含笑嘆道:“我還能想什麼?萬歲爺要安排我,怎麼不和我說來,倒告訴姐姐?可見他和你親啊!”
容妞兒先啐了一口,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安心。
安排的差不多,到了正日子,更是不得了。宮裡上下人等,宮外的命婦一股腦的進來,鶯聲燕語,鬟鬢如雲如霧,脂香粉濃,當真是環肥燕瘦各顯風流。
不一時,太皇太后與皇太后駕到。衆人一溜都請安,聽得太皇太后含笑道:“今兒個家宴,別這麼多得禮節。”話雖然如此,東邊是衆位嬪妃一溜在我身後,西邊是裕親王福晉與恭親王福晉與衆本家的福晉外藩福晉,又有在京中的公主郡主們俱在殿上,外命婦們只得在後面,早就齊齊的跪下行禮。
禮儀已畢,各自歸坐。太皇太后在殿中最高處獨設一個軟榻,一張歲寒三友花樣梨花木小高几,面前梨花木案前圍坐着十來個本家小格格與小阿哥,只算他們是第一席。下面便是皇太后,幾位老太妃都告假不來,只有淑惠太妃是皇太后的親妹妹,此時坐在皇太后下手。她們旁邊是幾個科爾沁大福晉,也是長公主,康熙的姑姑輩,身份自然非比尋常。我見她們過來,連忙起身過去,行了雙膝跪安禮,與辰兒左右相陪坐在下首的兩席。
臺階下面,東邊榮妃、惠妃、宜妃、德妃四人,西面是幾位老親王福晉,裕親王福晉與恭親王因輩分小,只坐下首位置。
都坐定了,下面人奉上泥金戲單,小木上前接了遞給我,我親自捧着奉給太皇太后。她隨便一點,笑道:“開戲。”
我示意開戲,便有階下的小太監高聲一路傳過去:“老祖宗吩咐開戲嘍!”
“開戲嘍——”
“開戲——”
鑼鼓齊響,喧囂震天。
這邊兒又請皇太后點戲,她也點了一出吉慶戲文,笑道:“讓她們服侍,你坐着去。”我忙應了,歸坐看戲。
臺上臺下一片喜慶祥和的氛圍,歡聲笑語不絕於耳,更有一衆小阿哥格格們承歡太皇太后與皇太后的膝下,四世同堂最是難得。
我四處關照着,不時與離我最近的皇太后與淑惠太妃聊幾句。只覺得這一切似乎都不真實。戲臺上的濃妝淡抹都不是戲,我這裡纔是真正的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