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巡返京,皇宮中自有一番忙亂。康熙親自到慈寧宮與壽康宮請安,送上關外的各種土產,太皇太后與皇太后欣喜無限。此時,他繪聲繪色的描述着關外的見聞,太皇太后只是含笑聽着。皇太后最喜聊天,哪有不高興的,沒口子的讚歎康熙孝順。
說道關外祭祖,太后更是激動的抹着眼淚,“要是你阿瑪知道你如今這麼出息,還不定多高興呢!可惜了的,你額娘沒見着你現在的樣子,可是沒福氣!”攜手摟着康熙在懷裡,哭了一場,“我的兒啊,苦命兒,你可不容易……”
太皇太后蹙眉嘆息,“好好的說故事,你看你又這樣!”
衆人連忙解勸,康熙也陪着掉了幾點眼淚。我依舊跪在炕邊,陪笑陪哭,不發一言。最後告辭退出時,雙腿麻的,連上肩攆也難。
納蘭任欽差北上黑龍江,官玉青倒是得了空閒,領着果兒隔三差五的進宮請安。果兒和這位小小的繼母竟然相處融洽。四五歲的小姑娘,正是愛鬧的時候,偏偏遇見個玩心更重的。惠妃和人閒話時,不時透露出抱怨的話,自然有一句半句傳到我耳中。
“這位少奶奶,真是要命了。自從嫁過來,全府上下大事不管小情不問,除了玩就是玩。容若也是個耳根子軟的,事事隨着,要什麼給什麼!他們家都快翻天了!”
小木在我身邊冷笑,“玉青格格是咱們的親戚,又是貴主兒指婚的。惠主子這是抱怨給誰聽呢?”
我淡然道:“當初一門心思的要娶,這時候又怨,她想怎麼着啊!”
小桃收拾着衣裳包袱,含笑道:“成大人倒是知道分寸。貴主兒您指的婚,他倒不敢不捧着這位新娘子。聽說怕玉青格格委屈,成大人把原先的姨奶奶都送到外頭住去了。”
“你們都是哪來的消息?”我蹙眉笑道,“人家的家務事都打聽的這麼清楚?”
小木捂着嘴笑,小桃也嗤嗤笑個不住,“貴主兒還不知道惠主子那脾氣?肚子裡擱不住三句話,逮誰跟誰說!”
“明珠這麼精明的人,攤上這麼個姑奶奶,真是……”我笑着沒有說下去。
“誰說不是呢?”小桃忙道。
“玉青格格請安來了!”門口的小宮女忽然笑道,一面往裡回話,一面挑簾子往裡讓。
“來,過來,裡頭說話。”我坐在東里間,含笑點手。
“貴主兒吉祥!”玉青一身大紅緙絲妝緞旗袍,琵琶襟上雙繡五色彩蝶串花,兩把頭上垂着硃紅流蘇,俏生生的給我請了安。
“果兒今兒沒來?”我攜手笑問。
“果兒在家唸書呢。”玉青笑道,“太太叫念,不叫我總帶着她出門。姑娘家家,念那麼多書做什麼?奴才連自己的名兒都認不齊全,還不是長了這麼大。”
我點着她的腦門兒,笑道:“你這叫睜眼瞎子,還得意呢!”
“我們大爺也說不認字兒好。”玉青連忙對我道,“他說,書念多了頭疼!”
我還未說話,身邊的小桃小木等人都忍不住的抿嘴笑,七嘴八舌道:“我的大奶奶!您家成大人是咱們朝裡有名的大才子!皇上常誇學問好,西苑瓊華島書房裡都掛着你們家大爺寫的條幅!這是哄您吶!”
我淡淡一笑,“你呀,玩心太重了。再過兩年,可得好好收收心。你們太太也上了歲數,你將來是當家少奶奶,老這麼瘋還行?”
“哦。”玉青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上我這做什麼來了?”我笑道,“打聽你們大爺什麼時候回來?”
玉青的雙頰泛上一絲紅暈,囁嚅半晌,“我……太太叫我來打聽的。”裝作不在意,笑道:“我倒是願意大爺晚點回來。”
我微微一笑,“大約要立了秋纔回。”
“謝貴主兒!”
少時玉青離去,小木輕聲道:“玉青格格這個脾氣,真是讓人憂心。”
小桃不以爲然,“告訴你吧,成大人可製得住這位小姑奶奶。”將手中的針線放下,在我身邊低聲道:“剛成親那會兒,兩口子進宮請安。玉青格格想和您說兩句話,結果讓成大人一把拽住,直接提溜出宮去。她一聲兒也沒敢言語。惠主子還說,自從娶了這位大奶奶,成大人在家裡乾脆待不住,只得日日出去和朋友喝酒,您說可笑不可笑?”
“新媳婦就這樣,將來可怎麼辦?”小木疑惑道,“她孃家還有些權勢,還有貴主兒疼她……”
“哎呦?”我笑道,“再琢磨琢磨,就想到自己身上了。”
小木已知失言,紅着臉跑了出去。小桃在她身後不住的笑。
當年秋天,納蘭等人才從黑龍江回京。查明俄羅斯人確實已經越過烏拉爾山逐漸東侵,欺近邊境。黑龍江、吉林與遼東是滿洲發源之地,康熙對此十分警覺。立即決定調遣烏喇、寧古塔的兵力於黑龍江、呼馬爾等處,並建立驛站和糧站,開闢水陸交通線,製造軍用戰船。命三年之內建成一支九十艘船的艦隊。當年冬月,黑龍江將軍薩布素進京述職,康熙鄭重的向他交代邊境底線,並且言明,雅克薩等地必須嚴陣以待,隨時準備開戰。
衆人交接軍務時候,康熙正在南苑駐蹕。我與貴妃,榮、德二妃隨駕前往,在放鷹臺見到了納蘭。他形容十分憔悴,臉色黝黑,風塵僕僕。我已知他在秋天時往北直到梭龍。常有行馬冰河,登山積雪沒膝之事。此時雖見他安然歸來,心中卻仍帶着一絲傷懷。
“皇貴妃金安!”他依禮跪下請安。
“辛苦了。”我淡然一語,轉身離去。既然已決定要安穩的生活,那麼一切都盡在無言吧。隨心而行,何必要青山秀水之處?羅綺錦繡叢中,我也能安心一隅,靜靜的等候命運的安排。
“貴主兒,來看看這個圖樣兒。”容妞兒含笑喚我,“皇上要重修清華園,在京西蓋個大點的園子。老祖宗與太后,也有個清淨的地方休養不是?”
“內務府果真是快。”我含笑道,“圖樣子這麼快就出來了。”
康熙正俯身在粉油大案後,小太子也扒着桌邊。康熙指着園中正殿,對太子道:“考考你。”
太子忙低頭,“請皇阿瑪出題。”
“園子題名‘暢春園’。”康熙正色道,“正殿的名字,你想一個聽聽!”
太子苦着臉苦思冥想,容妞兒連忙打圓場,“二阿哥還不到十歲,哪能和南書房那些侍講大人們比。”康熙皺眉使眼色令她閉口,容妞兒只得不言聲。康熙又冷笑道:“不許堆那些應制詩詞裡頭的話!做不出,你可仔細!” 轉身坐在書案背後,拿起一本綱鑑,隨手翻閱。
小太子圓胖的小臉霎時一紅一白。我與容妞兒面面相覷,滿臉無奈的苦笑。不知又是那件事犯出來,藉機要教訓。
“二阿哥,別立在這兒想,拿着筆。”我含笑將一杆湖筆塞在他手裡,輕推他到書架前。親自鋪了一張紙,拿起松煙墨,“額娘給你研墨,想起來就寫。”
小太子蘸飽了墨汁,臉色更紅了,咬牙切齒也想不出個名目來。我俯身在他身畔,擋住了康熙的視線,往書架子上一努嘴。架上堆着康熙平日習字寫壞的紙,有幾團卷在那裡還沒燒掉。宣紙雜亂,露出一個“泊”字。
太子極是聰明,驀地領悟,對我做個口型:“澹泊寧靜?”我含笑點點頭,又向着康熙輕輕一指。
小傢伙長出一口氣,顏體正楷寫下“澹泊寧靜”四個大字,放下筆對着康熙躬身行禮,“回皇阿瑪,暢春園是皇家別院,皇阿瑪又常教導兒子修身養性。兒子年少,不敢擅題正殿匾額。想起皇阿瑪平日教‘澹泊寧靜’四字,不如就用作匾額。”
康熙聞此,將手中的書撂下,似笑非笑道:“哦?”
太子見他不再正顏厲色,小臉也漸漸回過了顏色,說話也順溜了,“正殿便名:‘澹寧居’。”
康熙點點頭,隨即皺眉厲色道:“這是蒙的,讓你糊弄過去罷了。明兒問你的書,去吧!”
“皇阿瑪萬福金安!”太子雙膝跪安,緩緩退出,轉過殿角一溜煙兒的跑沒影兒了。
“姐姐,看看太子吃飯了沒有。”我忙對容妞兒道,“立在這兒半日,連水也沒喝。”
“可不是麼!”容妞兒連忙敲鑼邊兒,“我們太子爺,一早起來就念書,昨兒的舊書不念上二十遍,不吃早飯!一天的臨帖的紙啊,這麼一大摞!奴才看着,比主子您小時候……”
“得了!”康熙不耐煩道,“去看他晌午吃什麼。別給他吃上火的東西,看這小子立在這咳嗽好幾次,給他單做些點心。”
“哎!奴才看着去。”容妞兒急急忙忙的趕了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