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輩特來拜見太夫人。”白衣觀音玉像前擺着安樂椅, 數層絲綿錦褥,平姑姑仰臥在躺椅上。她的長髮如雪,一絲不亂的盤結在兩隻木簪上。素白衣袍, 身上蓋着棉毯。臉頰如此消瘦, 雙目微閉。
“坐吧。”她說着, 微微睜開眼睛, 慈和的望了我一眼, 疲憊的露出一抹笑意,“娘子是北方人,江南的天氣還住得慣麼?”
兩行熱淚再也忍不住, 順着腮邊淌下,我不敢啜泣, 生怕令堂外的隨從聽見, “還好。江南的冬日比之北方, 要暖和的多。北京城中,十月過後再無生機, 這裡的樹木仍舊蔥鬱。”
“好。”平姑姑想要撐起來,卻是力不從心,周世顯連忙上前攙扶。
我趨近兩步,跪在安樂椅前,低低喚了一聲, 強忍悲聲, “我來晚了。”話未說完, 早已是淚如雨下。
平姑姑微微蹙眉, 似是責備我的不小心, 向門外悄悄點指,含笑看着我, 平喘了半晌氣息,“我膝下唯有一女,人在北方,命途多舛。日日在觀音面前祈福,求的是兒女平安。娘子拜菩薩,求的是什麼?”
我聽聞此言,幾乎哭出聲來,哽咽道:“亦求平安。晚輩自幼離家,少有安樂,家中頗多變故,只覺天下無處容身。”
平姑姑笑嘆一聲,“娘子可到過蘇州?”
我已知過於忘情,只得含淚道:“是,前些天曾泊船姑蘇城外。”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我母親是蘇州人,自幼時常講述寒山寺。”平姑姑娓娓言道,“中年之後,我亦曾幾次在寒山寺拜祭。娘子在寺中游覽時,可見到寒山拾得所寫偈語?”平姑姑已是虛弱至極,說不幾句話,周世顯便在一旁輕聲令她歇一歇。
“晚輩見到。”看出平姑姑病入膏肓,我更是難忍淚水,“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 ”
平姑姑長嘆一聲,笑道:“你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人的一生白駒過隙,不過如此而已。無論何時,不可逞一時意氣。娘子年輕,今後的路還長着呢。”
“是。太夫人的話,晚輩,記下了。”我輕輕擦拭淚水,湊在她的身邊道:“太夫人身體孱弱,話語之間氣短帶喘。這樣的病需溫暖氣候才能保養。老居士與太夫人……”我擡頭望着周世顯,含淚道:“爲身體着想,不可再去北方。”
周世顯已經會意,輕嘆一聲,“多謝施主的美意。”
平姑姑拍拍我的手背,雙目久久的望着我,“梁園雖好非久戀之鄉,江南富庶繁華,卻不似夢中故土。”她說這話,已經漸漸氣息微弱,昏昏睡去。
“太夫人……”我不由得發急。周世顯熟練的上前搭起脈搏,輕聲道:“不必驚慌,年邁之人體質虛弱,這是常事。”
正在此時,門外隨從已經低聲叫我,“夫人,成公子來了,請夫人回府。”
我心中驟然一驚,尚未開口時,周世顯已然緩緩言道:“施主請回吧。”
“老居士,太夫人。”我看着平姑姑銀霜般的頭髮,手不禁輕輕撫在她滿是皺紋的額頭上,“我去了,你們多多保重!”起身奪門而出!
日已偏西,暮冬晚霞初照,雲霓萬丈一派亮麗的橙色。如血殘陽映在我華貴的雲錦衣裙上,渲染出一圈圈淡紅的光暈。衣襟上鑲滾着精美的蘇繡,胸前的斜斜刺着白蝶串花,袖口一圈淡雅幽蘭,裙畔緙絲繡西番蓮紋,唯有走動時纔在光色下若隱若現。
平整華麗的蘇繡,每一針每一線都是我親手刺成。在西三所那個破敗的小院兒裡,平姑姑含笑指點我,將一簇簇花線劈開,一縷一縷編織成絢麗的綵緞金帛。
我早已看見了觀音堂中掛着蘇繡與山水畫軸,一模一樣的色彩,一般無二的筆觸。兩幅《望鄉臺》,是筆墨丹青的點染,也是金絲花絨織繡。畫了一生,忙碌了一生,繡了一生,等候了一生。
直到如今,平姑姑與師父的銀髮依舊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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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茫然望着晚霞,天際也顯了一抹蒼白。這就是天荒地老麼?耳中聽到了崩塌之聲,也許此時,已然海枯石爛。
“娘娘爲何眼中含淚?”雞鳴寺的山門外,納蘭牽馬而立。
“你怎麼來了?被風眯了眼。”話剛一出口,我忙用別言岔開,“沈園”的話險一險脫口而出。
“三爺命我接你去雨花臺。”納蘭表情依舊淡淡,“你的眼睛是哭紅的,我看得出來。稍等,命人取些冰來敷一敷。”
我微微蹙眉,“別麻煩了,過一會兒紅腫就褪下去,三爺看不見的。”
納蘭猛然回頭,雙目直直盯住了我,含笑問道:“你只怕三爺會看出來,從來也不怕我會看出來嗎?”
言語和軟,卻如尖刀般刺我心絃,晚霞如煙直逼雙目,我不由得頷首低頭,“怕不怕的,你也看在眼裡了。”
納蘭搖頭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張字箋,“自入江南,我做了九首《夢江南》,娘娘可否點評點評?”
他極少主動將詞作給我評校,不由得微愣,伸手取過,笑道:“我是不懂的,不過滿洲第一才子的大作,還是要拜讀一二。”
書箋題詞詞牌均爲《夢江南》,其中幾首所寫正是南京:
江南好,建業舊長安。紫蓋忽臨雙鷁渡,翠華爭擁六龍看。雄麗卻高寒。
江南好,城闕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馬,遺蹤陌上有銅駝。玉樹夜深歌。
江南好,懷故意誰傳。燕子磯頭紅蓼月,烏衣巷口綠楊煙。風景憶當年。
第一首書寫紫蓋翠華的天子車駕,描述康熙此次巡幸的盛況。第二、三首借前朝陵墓與金陵名勝遺蹟追懷當日金陵旖旎繁華之景。往下讀去,又有歌詠姑蘇虎丘山,無錫惠山泉,維揚金粉瓊花等句。
我含笑指着“立馬江山千里目,射蛟風雨百靈趨”兩句道:“我倒是覺得寫京口的這兩句最爲雄渾厚重,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爲之。”又道,“這裡只有九闕,何不再補上一闋,湊成一十整數。”
納蘭淡然一笑,已經唸誦起來:“江南好,何處異京華。香散翠簾多在水,綠殘紅葉勝於花。無事避風沙!”
他念頭幾句時候,我還含笑點頭,驀地“無事避風沙”一句出口,笑容不由得僵在臉上,“語帶雙關,你要仔細了。”我微蹙雙眉,“江南風景怡人,且無京城風沙。說的簡單,可怕的是聽者有意。”說罷,我將書箋交還給他,“去看看,我的車怎麼還沒套好?”
納蘭漫不經心的將手箋袖了,笑道:“娘娘沒有帶那副羊脂玉鐲麼?”
心裡陡然一突,似是停了一拍,勉強笑道:“今日上午在戲樓聽戲,穿的男裝,玉鐲子不便。”在沈園摔過的羊脂玉鐲上有了兩道冰裂紋,再出門時已經脫下,現在腕子上帶着的,是兩隻絞絲八寶鐲。
納蘭竟會認出我麼?
似是不留心,我含笑望着他的臉,“怎麼想起問這個?”
納蘭臉色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隨口道:“方纔見到曹子清,江寧織造府新得了幾塊璞玉要進獻。他打聽娘娘是喜歡白玉、翠玉還是翡玉。”
我待要再說別話,衆從人已經將馬車套好牽過,只好上了車,納蘭也無言上馬。
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
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
平姑姑,師父,咱們真的是永別了麼?平姑姑是我幼年時唯一的依傍,我惶恐而寂寥的童年與少年時光都似乎繡而成了斑斕的色彩,光華柔軟的綵緞,亮麗平滑的絲線,繡成了我夢幻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