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屋裡, 高澹人面向屋內,坐在我平時繡活用的高凳上。正對門口的烏木大椅上端坐坐的人,身着白蟒鍛緙絲團龍箭袖, 外罩玄狐風毛褂子, 一雙漆黑的眸子正直直的盯着我的臉!
高澹人聽見門簾悉索, 早就站起身來, 看我直挺挺立在門口, 忙搶到跟前,低聲道:“你上哪去了?”他的竟然略帶羞愧,聲音壓得很小, “有些事情,過一陣和你解釋。上頭坐的是皇上, 快行禮!”
我看着額頭冒汗的高澹人, 嘴角不由得上揚, 收回目光凝視着對面的康熙,心中已是百感交集。
高澹人見我立而不跪, 震驚不已,“你,你先跪下!” 他用詢問的目光看我。這裡面的故事太多,饒是他聰明絕頂,也不可能猜透其中的關竅。
我與康熙面對面的互相望着。該來的總會來, 躲也躲不過去。若真不想再見, 就不該進京。他盯着我, 一聲不吭, 我則垂下了眼瞼。時間已然凝固百年。
“皇上, 無職外眷不該擅入面聖。無禮之處望皇上海涵。”高澹人雙手將我向屋外推,耳語道:“出去吧!”
“既然來了, 朕見見。”康熙的聲音低沉渾厚,每一個字都砸在我心裡。
我仍然立而不跪。
高澹人在我身邊跪下,他一定猜到了什麼,他在靜觀其變,“皇上,臣的姐姐是鄉野之人不識禮數,皇上諒解。”我竟然撐不住不禁微微的一笑。
康熙手中拿着火箸,低頭擺弄着銅盆中紅豔豔的炭火,垂眸冷然問道:“士奇,這位是你同胞姐姐麼?”
高士奇,原來他真的名叫高士奇!沉吟一時,高士奇緩緩道,“回皇上,並非臣的胞姐。”
“是同族之親,還是中表之親?”康熙隨手將炭盆下面的紅炭翻了上來,我霎時覺的陣陣暖風迎面而來,襲人心魄。
“這……”高士奇尷尬不知所措,半晌方遲疑道:“既非同族親眷,也非中表親眷,臣與姐姐是……恩親!”
噹啷!康熙手裡的火箸落在炭火中,紅彤彤的火星兒飛濺,高士奇不由得往後躲了一躲,伏地再不敢多話。
“奴才恭請皇上大安。”寂靜了許久,我終於款款跪倒。
康熙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睛,彷彿要吸去我的三魂七魄,“你叫什麼名字?”他的聲調那麼平靜悠遠。
他都放下了麼?他已經不在乎我的生死了?他不認識我了?一別三年,上來便問了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我叫什麼名字?
“皇上。”安靜了太久太久,高士奇終於無奈的擡頭替我應對,“回皇上,臣的姐姐,左耳失聰,聽不太真。”
接下來的事,終於讓我的“弟弟”高士奇震驚的張大了嘴。康熙離座起身,伸手拂過我的左頰,溫潤的纏絲瑪瑙扳指抵在耳垂兒上,淡漠問道:“把耳朵打聾了?”
我不得不側過頭,依舊沒有表情,“還好,奴才聽得見。”
“明珠呢?”康熙瞬間收回了手,踱了兩步。
“老臣在!”柺杖篤篤而響,明珠掀開棉門簾走進,顫巍巍的行了禮,“皇上萬安!”起身又對着我單膝跪倒,“老臣恭請皇貴妃娘娘金安!”
房中霎時寂靜。炭盆中火焰微弱的批駁聲,此時聽來已是巨響。餘光之中,康熙背手不語,而高士奇的臉色由紅變白,圓睜二目,漸漸軟倒在地!
“平身,都坐吧。”康熙淡然道,隨手端起茶盞。
明珠起身告坐,而高士奇依舊爬不起來,“澹人,皇上賜坐,你也坐吧。”明珠的口氣中不免揶揄。
“不……”高士奇顫聲道:“微臣,微臣跪着,跪着就好,就好……”
“明珠,今日過來,你知道是爲什麼事麼?”熱茶滾燙,康熙用蓋子撥着茶葉,竟不再理會我。
明珠斜着身子應道:“臣明白。御史湯斌大人彈劾,老臣有所耳聞。兩江春闈鬧出舞弊大案,牽扯了道府州幾級衙門。兩江地方,上至督撫,下至縣鄉,多是老臣的門生。老臣難辭其咎!”
“河務、漕運、吏治等大事,江南也不清淨。”康熙略略抿了一口茶,“御史上奏說,兩江上下貪墨治河款與漕運貨物,賣官鬻爵之事,均爲你明珠默許指使,還有你的證據!”
明珠竟而坦然以對,“若有證據,老臣願意對質。”
高士奇忽然聽到此語,恍如夢醒,急道:“微臣有話說!”
不等高士奇說出什麼,我已然起身走到正堂書案之前。昨日一早燒掉了院中所有的證據書賬。可此時,從高士奇的表情看出,他竟然還矇在鼓裡!也許他一夜未歸,直至此刻。伸手捧起空蕩蕩的楠木書匣,上面的銅鎖釦早就被我砍斷,叮噹微響。
噹啷一聲,我將空匣子丟在高士奇的跟前,卻又不發一語。高士奇大驚,驀然擡頭看着我,那驚詫之色,今生都不會忘記!
“微臣……”
康熙淡然問道,“士奇,徐乾學說,你丁憂期間在江南遊歷,定然對兩江之事多有查訪。言下之意,你這裡有證據。”
“臣……”高士奇的眼眸漸漸垂下,口吻一絲絲便的慘然,“臣不過是風聞言事,並未有證據指向明中堂……”
一場朝堂上都難於化解的爭鬥,竟然在此處消弭於無形。高士奇頹廢的跪着,雙手都在顫抖。康熙冷冷道:“明珠,兩江這些大案,雖無證據對你不利,可你依舊逃不脫干係。餘國柱,是一定要查辦的。至於你……”
明珠撐着柺杖起身跪倒,“老臣聽候發落。”
康熙頓了半晌,凝眸道:“不要繼續做大學士了,補個內大臣,致仕吧。”
“老臣謝皇上聖恩!”
大事一了,康熙伸手在炭火上暖了片刻,“皇貴妃?”
他從未用這樣的口氣喚我,我不由得全身發冷,端正跪下低垂雙目,“奴才在。”
康熙忽然轉向明珠,“送皇貴妃回宮!”話一出口,他起身大步出門。行過身畔帶起陣陣微風,摻着蘇和香氣,最熟悉與最陌生的氣息。
一場莫名的爭鬥煙消雲散,彷如盛宴散場,片刻的寂靜也顯得無比突兀。半晌,高士奇忽然對我大吼起來,“你是誰?!你不是沈宛?”
“澹人,不可無禮!”明珠頓了頓柺杖,正色道,“娘娘要回宮,只是車轎不齊備。這是你的家,去傳一頂暖轎來。”
高士奇並沒有理會老頭子的冷嘲熱諷,他的眼圈已經紅了,幾乎就要落淚似的,“你是不是沈宛?告訴我……”
“世上沒有沈宛這個人。”我平靜的輕聲道。
我是無父無母流落山野的小叫花子,我是旗下莊院中烙着印跡的奴隸逃人,我是前明遺臣周世顯與長平公主的義女,我是十惡不赦的清廷反賊周式微,我是納蘭性德臨終前口中的紅顏知己晚兒,我也是當今天子的皇貴妃。
這些都是我的身世。亦真亦假,亦虛亦實。就算有無窮無盡的智慧,也不可能解開交纏在我身上的這些絲絲縷縷。
我究竟是誰?
高士奇眼中的淚終於落地,“可你爲何聽到納蘭公子的詞會落淚?你爲何能一針一線將詞句繡下來?你爲了納蘭公子題詞的一卷畫,敢冒生命之險。這一切的心血,這其中的情誼,我會看不懂麼?”聲音哽咽,他的淚眼盯住了我,哭道,“我是人間惆悵客,之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我以爲,自己知道你的心……”
他料到我是沈宛,他說他知道我的心!心中沉沉如墜,我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半晌,高士奇擡頭,任由淚珠落在地,“我雖然沒見過納蘭公子,但想來他是個重情義的人。他能讓你如此思念,將他的詩詞一針一線的繡在絲絹上,一句一句的刺在你心裡。我很羨慕他……”
我未開口,明珠已經耐不住,怒斥道:“高士奇!滿口胡言亂語,你失心瘋了麼?”
“瘋的不是我!”高士奇猛然從地上爬起來,“沈宛與皇貴妃是同一個人,是你們瘋了!”
“高士奇,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明珠厲聲呵斥。
我緩緩攔住明珠,俯身對着他,低低含笑,“你是康熙二十四年博學宏詞科的狀元?”
“是……”
“經筵侍講的侍講學士?”
“是……”
我的聲音柔和,此刻聽起來定然柔順如水,“這樣的大事皇上絲毫不避忌,看來你亦是御前極爲得用的人。”
高士奇瞪着我,已經傻了,不知該如何答話。
明珠代言道:“高大人如今是皇上最爲信任的心腹之臣。”語氣中不由帶着嘲諷。
“多年以來御前少有幸進的先例。我離宮時候,朝中還沒你這號人物,短短三年,高大人就有如此成就,學問氣宇必定不凡。如今一見,果然如此。”我淡漠的笑道,從身畔的桌案上取過兩卷畫軸,“我要走了。”
明珠忽然伸臂攔住我,低聲道:“娘娘,畫還是不要帶進宮裡。若讓皇上看見,勾起舊事,枉增傷感。”
我遲疑片刻,慘然一笑,回頭道:“澹人,這一卷是你的《飛雪圖》,在蘇州我冒險去救你,爲的是這幅畫。我這一生,唯一得意的,是自己的刺繡之技。當年容若做《塞上》之詞的情景歷歷在目,我要將這幅畫繡出來。我另有一幅《望鄉臺圖》,不願讓皇上看到,留在你這裡,請你代爲保管。”不理他答允與否,便將《望鄉臺》畫軸塞進了他的懷中,“你這一行,是爲了……”我斜目看看明珠,苦笑道,“你當初信任我,把苦心蒐集的證據交予我保管,卻想不到我毀了它們。你着實太年輕,朝中之事並非如想象的這樣簡單。”
高士奇抱着畫軸,竟而木訥的說不出話了。
抽去擡杆的暖轎搭到房門口,四個轎伕躬身退出。明珠親自將棉門簾挑起,用吊鉤鉤好。唯有愣怔多時的高士奇,此時猛然回身,從堂屋櫃中捧出一匹紅綢,向地上一抖。紅綢一路鋪來,殷紅烈焰般的色彩刺的我只要流淚。
冷峻老辣如明珠,也不忍心看我的臉,拄着柺杖緩緩退到一旁。腳踏滾滾紅浪,我再無一絲猶豫。成也蕭何敗蕭何,出逃時亦是如此,如今歸來也無遺憾。
轎簾放下的時候,心中仍是不由一陣抽搐。容若,這一切,讓我怎麼對你說呢?
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