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漸急, 從我身上光華的禮服面上滑落,如同流螢。顏夕柳攙着我的手,輕聲道:“前面是淥水亭, 請娘娘過去避避雨。”
我點頭微笑道:“也罷。看着天色, 倒是下不大的。”隨着顏夕柳走過一道石橋, 進了精巧的淥水亭中。
“你倒還認得我。”我對顏夕柳淡淡含笑, “咱們不過在宮裡見過一面。”
顏夕柳低頭答應, “是。奴婢只見過娘娘一次,娘娘還賞了許多東西。”
我只點一點頭,手扶白玉欄杆, 從亭中四外看去,風景依舊, 當日的笑語猶在耳邊。亭中一張漢白玉雕花石桌, 擺着纏絲白玉碟, 滿滿盛着晶瑩剔透的櫻桃。我的心中異常平靜,也許只在某個角落糾纏的疼痛着。
“猜, 皇上賞你什麼?”
“我猜,是櫻桃。”
“我若是不認得你,可就無病無災,一生安然了……”
容若爽朗的笑聲依舊迴盪在此處,隨着細雨, 落在心田。
顏夕柳看我望着櫻桃, 笑道:“這不是真櫻桃, 是紅瑪瑙做的。大爺在的時候, 命人做了一碟子櫻桃擺在這裡。大約是討個吉利, 金榜題名時,都要吃櫻桃宴的。”她侍立在我身邊, “‘綠葉成陰春去也,守宮偏護星星。留將顏色慰多情,分明千里淚,貯作玉壺冰。’聽說,那一年大爺病着不能金殿對策,有個朋友來送一碟櫻桃。他便做了這首《謝餉櫻桃》相贈。”
我心中微微一痛,含笑點點頭,沒坐石凳只臨水站在亭中,看着池中的紅色鯽魚,輕聲吟道:“李義山的《百果嘲櫻桃》詩:流鶯猶故在,爭得諱含來。”
“感卿珍重報流鶯,後半闕中正有這個典故。娘娘博學強記。”顏夕柳低頭恭維我道。
“夕柳,你多大年紀?”我回頭問,眼前瀟瀟細雨,緩緩織成了一張霧網。
“奴婢三十歲了。”她低聲回答,擡頭對我一笑。
“倒還年輕。”我笑道,她的容顏依舊,並未憔悴半分。仍是淡淡如水,盈盈如煙的身姿,與黎珍依舊神似。
“年輕也好,衰老也罷,於奴婢來說也沒什麼不一樣。”她莞爾一笑,轉身望着湖水,“奴婢看娘娘卻憔悴了很多。”
“誰能常春不老呢?”我微微一笑,心中驚訝她敢如此直言不諱。
“娘娘說的是。”顏夕柳遠望煙雨,娓娓說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何況是人?”
我含笑不語,攜着她的手,走了幾步,“當年我給容若與玉青指婚,讓你受了不少委屈。着實是對不住你。”
“奴婢這一點委屈不算什麼。官大奶奶年輕,且是用力不用心的,她跟着大爺好聚好散,落了個好收場。”
“她改嫁到哪裡?”我問道。
“嫁回盛京去了,那家是她的表親。”顏夕柳笑道,“聽說去年生了兒子,回來省過親。”
我嘆道,“如今你們大爺去了,走的走散的散,只留了你一個還守着。”
顏夕柳微微含笑:“他去了,我才真正安心。他在時,我時時刻刻心中想,眼中望,口中念,朝朝暮暮寢食難安。盼他來,怨他走,他走了,期他能再來。怕等不到他,也怕等到了又終究要走。現在好了,他雖然永遠也不會再來,可我亦再不必怕他會走。”
聽她說着,心中也說不出的痠痛,“你竟然如此癡心。”
顏夕柳釋然笑道:“說起癡心,奴婢怎麼比得上大爺呢?他是最癡心的人。奴婢只是爲他不值。從江南接來的沈姑娘,全家上下都爲之不得安寧,可大爺一去,她竟然就不見了。大爺的心怕是用錯了人。”
我聽她提起此語,便不願多說。此時雨過天晴雲開霧散,湖邊架起一道小小彩虹,我擡手遮着陽光,笑道:“雨停了,我該走了。”
忽聽顏夕柳含笑道:“奴婢聽春雨姐姐說過,娘娘與先盧大奶奶是結拜姐妹,又與大爺自幼相識。奴婢萬死,有一言想問娘娘。”
“什麼?”
“娘娘可知道‘晚兒’是誰?”
我定定的立在當地,半晌方纔勉強笑道:“我不認識什麼‘晚兒’。”
顏夕柳緩步走來,輕輕攙起我的手,“‘晚’是‘傍晚’的晚。”她說着,伸出食指憑空書寫着。指甲上有鳳仙花鮮紅的顏色,劃過我的眼前,似乎留下了一個淡紅色的“晚”。夕柳寫畢,向我笑道:“娘娘認得麼?”
我的臉上浮上一絲笑意,清了清喉嚨道:“不識得。”
“外頭傳言,大爺臨終時身旁的沈姑娘名叫‘沈宛’。”顏夕柳含着一絲惆悵,“可奴婢所說的晚兒,不是沈姑娘。早在康熙十八年,京師地動後的一兩個月,奴婢看見大爺親自燒着一堆寫壞了的雪浪紙,趁他不注意便抽了一張。那紙上滿滿的都是‘晚’字。奴婢思忖着,練字沒有這樣練的。這‘晚兒’,大約就是大爺的心上人了吧。”顏夕柳的面色平和,帶着的些許微笑。
“你沒去問問他?”我的手不由得握緊了,金鑲玉的指甲套子咯在手心裡,微微鈍痛。
“他一定不會說的,我何必定要去問出個謊話呢?”顏夕柳取出手帕輕輕拭去嘴角的微笑,緩緩吟誦道:“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奴婢想,這闕首《山花子》也許便是爲伊人所做。只可惜,那人大約不知有人爲之情癡。”
我緩緩續道:“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原來娘娘也讀過此詞。”顏夕柳釋然笑道,攙着我的手道:“竟與娘娘說了這許多話。娘娘請書房歇息吧。”
遠處跑來兩個小丫頭,見了我連忙道:“老爺命奴婢們領娘娘出去。”起身在前面引着,帶我到了外書房。
通志堂——烏木匾額端正懸在門口。我不禁腳下一軟,小丫鬟忙攙住。書房內情形沒什麼變化,只是無端的覺得有些蕭條。小丫鬟轉身出去,我詫異的發愣,忽聽裡間腳步聲,明珠踱着方步出來。
“坐吧。”老頭子自顧自在正位上坐下,手裡握着一隻綠玉烏木長幹菸袋,半閉着雙目。
我沒坐,屈膝一禮喚了聲,“老爺子。”見他按了按菸袋,連忙從桌子上取過火石火絨,上前打火。明珠就着我手裡點着了煙,吸了幾口,半天才問道:“幹嘛來了?”
“今天是吳克善老王爺的冥壽,皇太后讓我出來打譙。順路看看太太。”
“避嫌還來不及,以後別來了。”明珠拖長聲音道。
“是。”
如果別人在此時進來,一定驚訝萬分。明珠像個老太爺一般坐着吸菸,而一身朝服的皇貴妃站在邊上聽訓。
“宮裡如何?”明珠問道。
“都好。”
“皇上對你如何?”
空氣很壓抑,我透了口氣,“皇上輕易也不和我說話。”
“唉!”明珠嘆口氣,“好好的日子,你不願意好好過。鬧到如今,只有混一天是一天。回來快半年,我這裡也算安穩。總是一家老小保住了性命,從前的事兒,皇上也不追究。老夫榮耀一生,還算是全始全終。也得謝謝你。”
“當初老爺子不顧滿門性命救我,原該報答您。”我淡然道。
明珠吸了口旱菸,長聲嘆道:“丫頭,不用支我的情兒。老夫精細一生,不會幹冒死的事。是那畜生,用自己的命保下他阿瑪的老命,我不是看不懂。小畜生雖是爲你,可畢竟驚了皇上的心。皇上不能不念我老來喪子,這才網開一面。”
“皇上總還是重情義的。容若,他最清楚。”我慘然笑道,“老爺子既然安穩,我也便放心了。”
明珠嘿然道:“今後別再折騰了。我還有幾天好活呢?若再出事,誰還能救你?”
“我現在,絕沒有再亂來。”我淡淡的回答道,“老爺子別說喪氣的話,今後皇上還有依仗您老的時候。”
“依仗我?娘娘擡舉老臣啦!”菸斗在黃銅菸灰罈子上磕的叮噹響,“索額圖能讓我死灰復燃?索額圖快忘了自己姓什麼了!你說的對,將來他的下場一定比我慘。” 明珠笑了幾聲,“自己把着太子,覺得能一手遮天,也不想想皇位上坐着的是誰!”
我不發一語。不愧是官居內閣十三年,掌儀天下之政的宰相,將朝局動盪看的這般清楚,“您老把索額圖看透了,自己可別學他。”
明珠冷笑一聲,“你以爲我會利用大阿哥和惠妃?”
“惠妃有大阿哥,宮裡還養着八阿哥,不是安生的人。”
“早晚有她後悔的時候!”明珠彈彈身上的菸灰,岔開話道:“太太剛纔和你說什麼?”
我便將揆敘和耿格格的事說了,“老爺子的意思呢?”
“我明珠真是上輩子欠了債!生出這些不省心的畜生來!”罵完也不回答,我知他是默許了。
明珠又坐了片刻,咳嗽一聲,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向後面走去,半晌,院子裡響起他蒼老的聲音:“娘娘在哪歇着呢?你們這些奴才怎麼不知道伺候着?!”
門一開,幾個丫鬟僕婦連忙進來請跪安,又有小丫鬟帶着絲絡從前院兒匆匆忙忙的趕進來,笑道:“貴主兒跟這兒歇着呢?咱們也該回去了。”
樑九功也過來請我上轎。我讓絲絡將賞賜的東西拿出來:不過是文房四寶,表禮等物,只單賞了揆敘一個楠木小佛。明珠帶着揆敘又到大門口跪送,我都讓免了。轎伕將轎子搭進儀門,院中上了轎,一徑又出德勝門往白雲觀去。
觀裡鼓樂依舊,《長生殿》正唱着《聞鈴》一折,我只聽得坐立不安。實在看不下去,便停了戲,駕回宮。第二天又是這一出,早早的來了,神前請戲,看了三本全的,傍晚纔回。第三天一早去壽康宮向太后繳旨完差。竟正在宮門口看見柔嘉長公主帶着女兒。互相行了禮,
我看着耿格格,不免誇了幾句。小姑娘靈秀大方,穩穩的蹲身行禮請安。我連忙親手拉起來,“叫我不知怎麼誇纔好呢。”
柔嘉長公主只是微笑道:“皇貴妃謬讚,寵壞了小孩子家。”我退下手上一個五色翡翠玉鐲子,笑道:“公主家裡什麼好的沒有?這個是我小時候,仁孝皇后親自賞的,給小姑娘戴着吧。”柔嘉長公主忙推辭,我只不肯收回。她們便去了。
帶着絲絡往西長街走,絲絡攙着我笑道:“這耿格格今年十三了,公主寶貝的不得了。也是知書識字的,寫的字兒連皇上見了還誇讚呢。”
我點頭,笑問:“有人家了麼?”
絲絡笑道:“沒有呢。一般人家公主哪裡捨得?”
回到宮裡,吃過飯歇了歇,百無聊賴,我將《飛雪圖》掛出來,細細研究着。忽然門口小宮女進來道:“柔嘉長公主帶耿格格來了。”
我放下針線,出殿門迎着。她們在壽康宮吃了飯纔過來,不過彼此說了幾句話,又看了看我的針線繡品。柔嘉長公主只管贊好,略坐了一會兒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