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東莪 下

“多爾袞的孽種!”老態龍鍾的嗓音與柺杖拄地的砰砰聲忽然響起,低沉渾厚,殿門打開,蘇麻拉姑攙扶着太皇太后緩步走進大殿。

噹啷,納蘭手中的短刀落地,他呆呆的愣在原地。我連忙跑去拾起,拉着他跪在一隅。我早已料到東莪是睿親王多爾袞之女。那麼,她就是康熙的姑姑,是納蘭的小姨。

“老祖宗。”康熙有些慌亂,連忙迎上去跪下道:“孫兒……”

“皇帝,看來祖母真是老了。”太皇太后嘆息一聲。跟隨她的兩名老太監擡過一張檀木圍椅,康熙扶着她坐下了,“你已經長大了。”

“孫兒是情急之下……”康熙辯解道。

“萬乘之尊,不履險地。身爲天子,不能與此等窮兇極惡之人相處……”太皇太后敘敘道。

“呸!”薩滿太太狠狠的啐了一口唾沫,打斷了她的話,“賤人!你纔是真正的窮兇極惡!狡猾如同草甸子上的狐狸!殘忍如同喂不熟的狼羔子……”她罵着罵着,漢語已經不能勝任,又開始用滿語詛咒。

聽着她惡毒的咒罵,我只覺全身發冷。身邊的納蘭也在顫抖,我望了他一眼,他也該知道自己帶來的這位薩滿太太,就是母親的堂妹。他拼命控制着雙臂,將頭埋在臂彎中。我伸出一隻手,輕輕按住了他的手指,不讓他的指甲摳進磚縫裡。

“東莪格格,消停消停吧。”蘇麻拉姑嘆了口氣,“你做的孽啊,承瑞阿哥還這麼小……”

“別來叫我的名字!狼洞裡出來的奴才,你不配!”

“高麗奴婢生出的孽種,以爲自己很高貴麼?”太皇太后冷笑道:“別以爲我不知道宮裡藏着一隻小獾子。只怪我一時的手軟,讓你在夜半做偷偷摸摸做些傷天害理的事!”

“哈哈哈哈。”東莪朗聲大笑,“你說對了。當福臨死了心愛兒子與女人時,他偷偷的哭,我就偷偷的笑。你的寶貝兒子死時,你在偷偷的哭,我也在偷偷的笑!”東莪笑的喘不過氣來,又去指着康熙,“玄燁,你那個活潑又可愛的小仙兒死後,你哭了沒有?承瑞死後,你哭了嗎?我可是都笑過了!哈哈哈哈……”

我的眼淚撲簌簌的落下來,再也控制不住,只能緊緊的蜷縮在地。

“你殺了仙兒?”康熙似乎不敢相信,“你……你……”

“傷心麼,玄燁?”東莪哈哈大笑,對着太皇太后道:“只要你和你那位尊貴的太皇太后傷心,我就高興。”

“你爲什麼要殺了這麼多的人?”康熙顫聲問道。

“福臨爲什麼要殺我阿瑪!”東莪厲聲喊道,“他爲什麼害的我家破人亡!”

太皇太后怒道:“逆賊多爾袞,他是罪大惡極!”

“呸!”東莪的一口唾沫幾乎吐到了他們跟前,“是你們母子忘恩負義!江山是我阿瑪給你們的!沒有我阿瑪,你們算什麼東西!沒有我阿瑪,你這賤人早就被弓弦勒死,給皇太極殉葬了!”

“住嘴!”蘇麻拉姑喝道,“東莪格格,你瘋了!拖住她!”

兩個老太監立刻上前將步步緊逼的東莪拖遠一丈。太皇太后嘴角含着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如同看戲一般的注視着她。

康熙立在原地,早已呆呆的不知所措。

“我沒瘋!瘋的是我阿瑪!”東莪喊着,她的眼中迸出一道道的淚水,“布木布泰,你還想要什麼?你想要皇位,我阿瑪讓給你。你想當太后,我阿瑪給了你。你不願意嫁給我阿瑪,他由着你。你想要中原的江山,我阿瑪拼盡全力去給你奪了來!你還想要什麼?”東莪已經是泣不成聲,她那張麻臉此時扭曲的更加可怖,她的哭泣中夾雜着冷笑,“你得到了這麼多,還不知足,你還想要我阿瑪的命!”

東莪疲憊的靠在丹陛上,緩緩道:“我阿瑪臨終前說:‘告訴布木布泰,凡是她想要的,我全都給她。’”

太皇太后依舊是面沉似水,放佛已經忘了“布木布泰”就是她自己。

“布木布泰,只可惜我阿瑪已經死了,你想要的東西,只能自己去爭了。”東莪淒厲的大笑起來,如鬼魅般的聲音響徹大殿。

“只有多爾袞這隻狼,才生的出這樣的女兒!”等到東莪笑的累了,太皇太后才平靜的問,“養蜂夾道里的人呢?”

東莪喘息半晌,微笑道:“走了。”

“你幫她走的?”太皇太后同樣微笑。

“對。”東莪故意嘲笑道,“我去找到了她丈夫,就將她接走了。周駙馬託我多謝你,這麼多年來如此細心的照顧長平公主。”

“你還和前明的餘孽勾結。你不配□□新覺羅氏的子孫。”太皇太后淡然道,“多爾袞也不配。區區一個周世顯他都對付不了,竟然還讓他死而復生。”

“對你這種背信棄義的人,我阿瑪爲什麼要說真話?”東莪冷笑道,“你若真的信周世顯已死,又爲什麼假惺惺的不殺長平公主,還把她藏來藏去。”

“這是我的仁慈。”太皇太后笑道。

“狗屁仁慈!”東莪大笑,“你見識過周世顯的能耐,怕他沒死。就想留着長平公主,將來能牽制他。現在好了,他們走了,你清閒了。”

“是啊,他們都走了。他們就不報你阿瑪的大恩大德?不管你的死活?”太皇太后微微一笑。

東莪坐正了身子,哼了一聲:“我與他們,兩清了。”

“好。”太皇太后側頭對康熙道:“皇帝,她就是多爾袞的獨生女兒——東莪。先帝,端敬皇后,你的四弟榮親王,佟家的仙兒,還有小承瑞,他們的死均與這女子有關。你說,該怎麼辦?”

康熙竭力屏住呼吸,半晌方閉目道:“全憑老祖宗做主。”

“終究也是覺羅宗室,雖說當初平定多爾袞時候早已除籍。可終究血脈相連。”太皇太后疲倦的嘆息道:“賜她一盞藥,讓她去吧。”

“是。”

“多謝。”東莪輕蔑道。

“容若,你過來。”康熙勉強回身叫道,我連忙從地上扯起納蘭,他上前幾步,顫聲道:“奴才在。”

“去,去御藥房。”康熙緊緊盯着納蘭,眼中空洞洞的,再無一絲光華,“用馬錢子,劑量要準。”

納蘭的臉色也是如死人一般的蒼白無血色,“知道了。”他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外走。

“容若!”康熙又叫住他,深深的嘆了口氣,“快一點。”

許久,納蘭才端着藥碗回來。

“把藥給她端去。”太皇太后沉聲道。納蘭一動不動。

“楚兒,你去。你姐姐是因她而死,爲皇帝而死。”太皇太后的口氣恢復了往日的慈祥,她嘆道:“去給她藥,了結這冤孽。”

納蘭捧着藥碗,跪在殿中,臉色如同白紙。我接了碗盞,回身向東莪走過去。

我想知道當年她是如何能將我碗中的□□換掉的。我不知她用了什麼方法使仙兒和其他人等能染上天花,可我此刻,真的難以恨她。

“薩滿太太!”我將藥碗端到她眼前,“給你。”

東莪向我冷冷一笑,“我不是薩滿太太……”

她正要喝,我輕聲問道:“你要糖麼?”

“哈哈哈哈……”薩滿太太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喝進口中的藥噴了我一臉,她對着太皇太后笑道:“布木布泰,等你死的時候,你有臉見皇太極麼?你有臉見我阿瑪麼?”東莪說完,將□□一飲而盡!片刻之後,她倒在了地上,手腳抽搐了一刻鐘之久,隨即不動了。

“老祖宗,您回宮歇着吧。這兒的事,孫兒來料理。”康熙軟軟的跪倒在太皇太后身前。

太皇太后看着東莪的遺體,苦笑一聲,叫我們道:“楚丫頭、成德,你們過來。”我與納蘭也只得跪在她的身前。

“都是能幹的小傢伙,對皇帝忠心,對大清忠心。”她對康熙微微一笑,臉色卻十分的黯淡,“忠心耿耿的跟着皇帝,今後有你們的前程。”她挨個用佛珠敲了敲我與納蘭的頭,對蘇麻拉姑道,“人老了,不能提舊事。提起來,就讓人心煩。咱們回去。”蘇麻拉姑連忙攙起她,徐步往外走。

康熙、納蘭與我三個人跪在漆黑的武英殿中,身旁還有一具死屍。

“是朕的錯,朕當初就該找出她來將她殺死……”康熙喃喃道,“朕就不該聽皇阿瑪的話……”

“先帝的遺言,皇上應該聽從。”納蘭輕聲道:“你沒做錯。先帝念及手足之情,纔要放她的。”

“她爲何不走?”康熙的聲音顫顫的,“皇阿瑪說讓她回盛京去……”

“皇上,你們先走吧。我叫人將遺體擡走。”納蘭疲憊的說着,並沒回答康熙的話。

“千萬要……”

“是。”

這一夜的事情,我們誰也沒有再提起。

最美麗的季節,莫過於人間四月天。清明寒食,我再次出宮,爲建寧公主府送去恩賞。

“時候還早,你帶我去上次的茶館聽一會兒書,好不好?” 回宮的路上,我對趕車的小太監道。

“那敢情好!”小太監抓了抓頭,笑道:“要是掌事公公知道我引着格格亂逛,準得打我。”

“有我呢!”我笑道。

“好嘞!”

“啪”!喧鬧的茶館兒中,醒目一聲。“話說秦二爺在北平府認下了親……”正說《興唐傳》。

我心不在焉的磕着瓜子,看着說書先生唾沫漫天的滔滔不絕。眼前的瓜子殼已經堆起了一座小山。

“我上對面書鋪子裡轉轉,買點東西。”我側身對小太監道,“你在這聽着書,別出去。我回來別找不見你。”

“哎哎!”他正聽到入迷,隨口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