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山迴路轉

臘月二十,佟府中都在預備過年祭祀的東西。這天天色陰沉,馬上就要下雪。吃過午飯歇了一時,我取出個赤金鑲紅寶石的項圈急急出門。寧兒早就追上來,氣道:“這又幹嘛去?拿這個幹嘛?”

“當了去。”我苦笑道,“眼看着要過年了,手上總得有點錢吧。上次那一百二十兩,沒聽個響兒就沒了。要是有人找我,說我就回來。”

寧兒跟着我頓足低聲道:“你這過的叫什麼日子!那畜生給你下了藥了,你上趕着倒貼?”

寧兒也開始罵我了。我知道她是擔心我,心疼我。可我現在不需要這個,我更需要有個人一棒子把我打死。

“罵完了給我叫輛車。”我唯有對她犯渾。

“你早晚死他手裡!”寧兒氣憤的邁步出二門走了。我在儀門處等着,忽見她又折了回來,狠狠的朝我啐道:“浪去吧你!那畜生又接你來了!”說完,她蹬蹬的朝院裡走去。

“哎!去給我拿件雪褂子!快點!”我在背後喊道。

沒一會,寧兒將紅氈斗篷往我身上一砸。天上已經飄起了雪花,外院裡的幾個當班小廝都進來躲在廊檐下,正笑嘻嘻的看着熱鬧。

“呦?連福嫂子都和二格格翻臉了?”我往外走着,耳中聽見他們低聲議論着我。

雪片紛紛飄落,路旁的枯樹上已經落了薄薄一層,銀裝素裹,好不動人。到行宮中,大雪已經下的遮天蔽日了。黃昏中紫紅色的天空,大片的雪花打着旋兒,地上的積雪已經沒了馬蹄子。

我脫了外衣在熏籠上烤手,有個小侍衛送來一壺滾熱的燒酒,“格格喝一杯搪搪雪氣。”他極有規矩,只將托盤放在外間堂屋的高几上,說話時也距離暖閣遠遠的。

“多謝。”我忙從荷包中翻出幾個金錁子來,笑道:“你們兄弟別笑話。喝杯茶去。”

小侍衛低頭退了兩步,“李大哥吩咐過,萬不敢收格格的賞賜。”慌忙出去了。

我端着酒壺走進內室,盤膝坐在燒的熱熱的炕上自斟自飲。三煞玉露,玉泉山的水三蒸三釀而成的上等燒酒,濃郁甘冽,並無一絲辛辣之氣。屋外雪花被風吹拂着,“撲撲”的砸着窗櫺,一片潔白的琉璃世界。

我一杯接一杯的喝着,早覺得雙頰滾燙,心也突突的跳個不停。等到近三更,風雪更加猛烈,料想康熙也不會再過來了。將最後一杯酒倒進口中,迷迷糊糊的鑽進被子裡。

黑甜一覺,連夢也沒做半個。再睜眼時候,只覺得身邊有熟悉的蘇和香氣味。康熙搭着紅緞被子躺在身邊,大約嫌屋裡太熱,貼身的杏黃薄綢衣半敞着,軀體如同一座延綿高山壓在我的面前。

我口渴難忍,卻不敢動一動,屏息半晌才微微透出半口氣。寂靜中,外屋的自鳴鐘的沙沙聲更顯得嘈雜明亮。窗外已是大亮,我不得不輕輕推了推他,低聲道:“皇上?天亮了。”

他疲倦的翻了個身,伸手往枕頭下摸出縷金懷錶,眯着眼看了,抱怨道:“外頭亮是雪映的。”

“哦。”我不敢再吵他,只好靜靜的躺着不動。

“你喝一杯暖和暖和身子就罷了,怎麼傻喝起來?”被我叫醒難以再睡,康熙便指着炕桌上的酒壺說我,“不像話。”

“嗯。”我的頭還是有些發懵,坐起來倒了杯涼茶喝,“這麼大的雪,奴才想着皇上不會過來了。”

“你怕朕不來,就自己喝悶酒?”康熙笑道,拉着我又躺下,“你個傻子。就是下刀子朕也要過來。明兒就回宮,得好久見不着你了。”

“皇上總往這裡來,奴才心裡也覺得不安。”我低聲道,“白天軍機繁忙,晚上還不能好好歇着。”

康熙頭枕在我腰上,閉着眼睛不語。我從炕桌上的點心匣子裡拿出幾塊桂花糖,塞在他的嘴裡,他張口噙了,含笑道:“從小嬤嬤們就不讓早起吃糖。朕偏偏喜歡吃,恨不得含着糖塊睡覺。”

“偶爾吃點不要緊。”

“沒味。”他砸砸嘴,搖頭道。

我笑道:“奴才吃的挺甜的。”又在盒子裡翻找,“這還有蜂蜜瓣糖,這個甜。”

“甜麼?朕嚐嚐。”康熙突然一翻身,雙臂將我抱緊,便吻住了我的嘴脣,含糊的說道:“讓朕嘗一口,是不是甜的?”他的舌頭探進我的口中,仍在呢喃着:“甜的都讓你吃了。”

我手裡的雕漆匣子翻在炕上,糖塊滾得滿牀都是。他銜着口中膩膩的桂花糖餵給我,那清甜桂花香氣令我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身體僵僵的無法掙扎,由得他親吻了半天,才輕聲說:“快起來吧。路上不好走。”

“朕不管!”康熙掐着我的手腕不放,只將口鼻貼在我的頸中,“你身上有股子甜香味兒,朕一聞就知道是你,你比糖還甜呢……”我心中冰冷冷的發空,香味,當初迷惑了他的香氣,現在又用來迷惑自己。

康熙低聲笑道:“夜裡看你睡得沉,沒捨得叫。生生的忍了半宿,再不依,就急死了。” 不止今天,他每次見我來都是一副餓虎撲食要“急死”的樣子。

我連脖子都燒透了,別過臉去勉強笑道:“大清早兒胡說什麼‘死’啊‘活’的。”

“朕偏偏就說‘死’!”

“那誰能攔得住呢?”我笑道,“上次皇上還說要死在我前頭呢。”

康熙一愣,他大約不記得了,意亂情迷時候說出的話,本來就忘得快。他呵呵一笑,伸出兩手便在我的肋下呵癢,“小東西,算你厲害。你再說一遍聽聽!好啊,你想朕死得早!”

我歷來最怕癢,全身都繃緊了,像一條活魚似的翻騰起來。只覺得滿身上下的都是他的手,躲也躲不開,擋也擋不住,衣裳東一件西一件的亂丟。我的心也亂了,本該隨他去,可神智卻不由自主的抗拒。昨天喝醉了酒,忘記吃藥了。

背後有幾塊硬糖咯着,與他粗暴的動作同樣讓我感到陣陣生澀的痛楚。我受不了了!真想喊出來。緩緩閉上眼睛,竭力仰起頭,眼中的淚水從額頭滑落……

如同潮水退去後的安寧,康熙靜靜閉目伏在我身上。我隨手的抹去眼痕,深深呼吸着。

“啪——啪啪。”有人在敲窗櫺,不急不慢的敲了三下,這是外邊在叫他。康熙一動不動,我也不出聲。就這樣寂寂中聽見窗櫺依舊在敲着,三下,三下,大概已經敲了三百下。

“砰”!一聲巨響,康熙回手抄起雕漆盒子砸向窗戶。漆盒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我嚇得倒吸一口氣。外邊的敲擊聲也被砸沒了。

“哈哈……”我輕聲笑起來,一邊拉着被子蒙了頭。

“你笑什麼?”康熙沾了沾頭上的汗,蹙眉問我。

我笑不可支的縮在被子中,“奴才可沒法見人了。外邊的小子們得怎麼說呢?大約說我是狐媚子。”

康熙拽開我矇頭的被子,無奈道:“他們不敢!起來,給朕穿衣裳。”

服侍他換好衣裳,外頭又催了兩三遍。康熙一邊繫着斗篷一邊笑道:“天天從熱被窩裡提溜朕,恨不得都活剮了他們!”他抄起妝臺上的綴明黃流蘇的馬鞭,挑簾子出去了。

外邊仍舊扯絮撒棉一般下着雪。我胡亂披上斗篷便跑了出去,正見康熙在院中上馬。幾個侍衛見着我披頭散髮的跑出來,都嚇愣了,連忙牽着馬爭前恐後的出了後門。

康熙圈馬回身,用馬鞭子指着我罵道:“瘋丫頭!趕緊回去!看不凍死你!”

我故意又往前跑了幾步,站積雪最深處,白茫茫的大雪沒過小腿。我微笑着向他招手。康熙無可奈何的笑了笑,打馬揚鞭,消失在漫天飛雪中。

“格格,主子都走遠了。”李煦向我笑道,“您別凍着,快回去吧。”

我不理他,揚臂在風雪中轉了幾個圈子,高聲笑道:“北風捲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縱聲大笑。

李煦與其餘衆侍衛都愣怔怔的看着我,半晌李煦又道:“格格,別凍着了,回去吧。”

我向他一笑,指着康熙去時的馬蹄印跡,笑道:“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李煦順着我指向去看馬蹄印消失在月洞門處,賠笑了幾聲,又道:“還會回來的。”

我向他一笑:“也許這一去,就不再回來了。”

年下,姚光漢回京,匆匆與我見了一面。

“我要去南方見見陳軍師。”姚光漢對我道。

“我想要去找師父和平姑姑。”我正色道。

姚光漢正自喝茶,聽了我的話,笑道:“這時候倒是想開了。”

我將出宮的話說了一遍,“如今就算我不捨得,皇宮裡也混不下去了。”

姚光漢起身踱了幾步,對我道:“你還不知,三藩之亂波及雲貴、兩廣與福建。師父師母當初是從福建登船的。如今戰亂一起,他們在海外的消息也斷了。如今不但福建,連兩廣等地均沒有海船出港。你走不了啊。”

我思索了片刻,“我也想到過。現在福建的漳州、泉州、興州都在鄭王爺手中,你能不能幫我從福建先到臺灣,再由臺灣出海?”

“你想去臺灣?”姚光漢笑道。

“我只想到南洋。”

姚光漢放下茶杯,拍拍我的肩膀,嘆氣道:“告訴你也無妨。福建盤踞三路軍馬,耿精忠、臺灣鄭王爺與清廷簡親王,三足鼎立。如今鄭王爺與耿精忠不和,漳州、泉州怕是旦夕不保。以我看來,鄭王爺的軍馬不出明年春天就會退回金、廈二島。何況想去臺灣要等季風時令,到了春天未必是現在的局面了。”

我微笑道:“我不信。難道你們天地會的人就從不回臺灣覆命?難道你們每年只等春夏兩季纔派人回去?”

“你實在是太聰明瞭。” 姚光漢無奈笑道,“辦法一定有,可我不能讓你去冒險。這麼多年都等了,爲什麼不能再等一年半載?何況現在師父師母的音信全無,你就算到了南洋也難找到他們。聽大哥的話,再等等。”

我沉吟半晌,只得道:“也罷,再等等也可以。可我要等到什麼時候?”

姚光漢盯着我的眼睛一動,蹙眉笑道:“你竟然將我問住了。這話我卻不好說。”

“你是要我等到耿精忠敗降,鄭王爺退回臺灣之時?”我擡頭微笑。

姚光漢苦笑道,“你若是男人那就好了。”

“我若是男人,也不會自尋死路去幫你的。”我對這位師兄,總有一種莫名的知己之感。在他面前總是故意說些傷他的話,可我心裡隱隱覺得,他不會介意,因爲他也一定明白其中的道理。姚光漢這次回來,臉色十分憔悴,說起福建的戰事時候非常頹唐氣餒。他應當有三十出頭了,我不明白他,這樣前程大好的人,爲什麼要去做飛蛾撲火的事情。

姚光漢隨手拿起筆來,刷刷點點的寫了個地址,“保定的元亨客棧是也是我的。放心,那裡並不是天地會的分舵。而是師父爲了來往京城方便買下的。你不願意住在京城佟家,便去那兒等吧。”

我接過紙箋放進懷裡,“既然要到春天,我還是在京城等你的消息。”

姚光漢笑嘆道:“我猜,你還是有放不下的人。”

除夕之夜,鞭炮鑼鼓齊鳴——康熙十六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