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宮中堆滿了外頭孝敬的禮物。我冊封的太過突然, 王公大臣與貴戚親眷都來不及預備賀禮。最早的一批賀禮是佟家四天前才送來的。隨後裕親王與恭親王的禮物也送到了。
前天這一份是索額圖家送的:上用妝緞蟒鍛宮紗各一百二十匹,雲錦二十匹,蜀錦二十匹, 素錦五十匹, 泥金緙絲十六扇屏風兩架, 五色玻璃十二扇炕屏一架, 另有幾樣極爲精緻的古董玩器。東西都看似普通, 卻又透着深意。歷來往宮裡送東西都是有定例的,索額圖送給我的這些表禮數目與皇后冊封時他送給皇后的數目幾乎相同。而那些送了重禮的大臣們,又都與多少索家有着些關聯。相比之下, 明珠的賀禮雖也看得過去,卻仍按常例, 並無特意之處。宮內上上下下看起來, 我這位新立的貴妃是站在了太子與索家一邊。
早聽說佟國維近來與明珠走的十分親近。我的立場如何, 旁人不過是冷眼旁觀,可對於佟家無疑又是個尷尬的打擊。月初, 佟國維夫人依例進宮請安。我冷冷無語,她亦淡淡無言,在景仁宮坐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即告辭。
直到今日看見了納蘭,我方纔猛然醒悟:我得罪的惠嬪,是他的姑姑。我與納蘭竟然已經成了對立相爭的兩黨。
當晚康熙並沒來景仁宮, 樑九功卻來了, 他笑向我行了禮, “皇上今兒去榮主子宮裡了, 說過兩天就來看貴主兒。這個是貴主兒落在乾清宮的, 叫奴才給您送來。”他雙手將一條鵝黃雙秀金鷓鴣手帕奉給我。當着德貴人,我不禁有些尷尬, 只做不經意接過應了一聲。
樑九功走後,我笑向德貴人道:“等皇上過來你見一面倒好。若是隻等着翻牌子召見,那等到什麼時候去?”
德貴人低頭絞動着手帕,含笑道:“都聽貴主兒的。”
這一等又是三五天。
“地藏王菩薩曾發大願:爲是罪苦六道衆生廣設方便,盡令解脫,而我自身方成佛道。發願稱:地獄未空,誓不成佛。”我閉目在佛堂中誦經,身後又響起寶長那生硬幹澀的聲音:“周公子也有大願麼?”
“你也來的太勤快了。”我並不睜眼,只低聲應道:“上次我給你的信兒也當看見。這是皇上親手硃批,攻打金門廈門的日子都定下了,要活捉魯王與鄭大公子。”
“我已將此時告訴了姚堂主,何去何從,讓他們去定吧。”寶長嘆了口氣,“藥放在佛龕中……”
“我看見了,多謝。”我輕聲道。
“姚堂主親自請名醫看過藥方之後才配置的。平日行血之藥常用麝香、紅花,那些藥性太烈,萬不可輕易服食。這藥名叫‘桃花粉’,用的是桃花佐以桂枝、苦杏仁等物,還有一味鬱金。桃花、鬱金內服時有破血功效,平日裡也可做脂粉勻面,這誰也想不到。侍寢之前食用一匙,千萬別吃多了。”寶長含笑道:“這個藥性緩,而且從脈象上是看不出來的。”
寬慰之餘,我的心中也不禁隱隱痠痛。寶長沉默半晌,方說道:“姚堂主囑咐:若有關於東南方向的軍報,還請公子多多留心。”
我應了,繼續默誦經文。
兩天後,康熙、皇后與我同去慈寧宮請安。康熙與皇后對坐在椅子上,而我只能跪在隔間門口。他們緩緩的聊着家常,並無一人想着叫我起身。還好來的時候便戴上了護膝,我低着頭百無聊賴的盯着眼前地毯上的壽字花紋。
太皇太后含笑問道:“皇后近來身子不太好?”
皇后忙欠身:“回老祖宗,臣妾身子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讓老祖宗惦記,是臣妾的過錯。”
“皇后母儀天下,皇后不安,既是國母不安,國中人人都該惦記。”太皇太后向蘇麻喇姑道:“後宮中人也是越來越多了,難免事雜。有人能幫着皇后料理也好。容妞兒是跟過仁孝皇后的,東六宮事兒也一直是她掌着,如今還叫她幫着辦。”
皇后低頭運了運氣,只得答應一聲。我心中正覺得如釋重負,卻又聽太皇太后教導皇后,“後宮中以皇后爲主,你也當自己行得正做的正。看看仁孝皇后的例子,她在的時候怎麼沒人敢爲非作歹?”
皇后聽了也忙答應一聲。
我心中冷笑,卻不禁咬了咬牙,瞧瞧她老人家給我這幾個字的評語——“爲非作歹”。
康熙半晌沒說話,此時卻含笑問道:“皇后想將大阿哥撫養在鍾粹宮?”
“臣妾無子。皇上唯有大阿哥與太子。皇上常常親自教育太子,臣妾也想替皇上分勞。”皇后欠身娓娓言道。
“朕看還是算了。”康熙笑了笑,“大阿哥已經五歲了,也到了上書房的年紀。何況皇后身體不好,不必太勞乏了。”
皇后剛想再說別話,太皇太后便向她道:“皇帝說的也是。你還年輕,今後日子長着呢。”
“是,臣妾遵旨。”
我不經意活動一下雙膝,瞬間過血的感覺,又麻又酸。
“貴主兒,貴主兒!”從慈寧門上轎回宮,見樑九功小跑過來給我打千兒,“皇上今晚上命貴主兒侍寢,請您晚膳後預備着去乾清宮。”
“好。知道了。”我含笑道,回頭向小木使個眼色,她從個小太監手中拿過一包金瓜子來給了樑九功。
“謝貴主兒。”樑九功頓了頓,走近幾步對我輕聲道:“老祖宗的話,您別往心裡去。”
我笑着點點頭,“樑諳達還不知道我?我是最沒心沒肺的人。”
“貴主兒玩笑了。”
晚膳過後,小木給我重新更衣梳妝。正梳着頭髮,見安朝祿和小桃一同進來了。安朝祿給我請了跪安,擡頭看看我周圍,對立在小宮女們道:“貴主兒雖然不講究,咱們也不能太放肆了。看看外頭格子屏風上頭還落着土呢,怎麼不知道擦了去?你們……”安朝祿平日在乾清宮時候最是風風火火,此時脾氣已經扳過來不少,竟然無論說什麼都能慢條斯理,不緊不慢,哪怕是數落人。
我身邊的人連忙魚貫退了出去,各自幹活,屋裡只剩下了小桃小木和安朝祿。我笑道:“安子當差就是仔細。差不多就得了,那格子剛纔不都擦了麼。”
安朝祿悄悄上前來,將手一抖落,一個寧綢小包袱散落在地上。他見我詫異,便極輕的聲音說道:“貴主兒,咱們讓人暗算了!”說着,用腳撥開包袱,露出一個桃木小人。他身旁的小桃望着我,也紅了臉。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小木卻驚的“哎呀”一聲。安朝祿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低聲喝道:“我的姐姐!不要命了你!”
“魘鎮?”我問道。
“可不是麼!”安朝祿滿頭大汗,方纔穩當的神色早已丟到爪哇國去了,急火火的說道:“您看看!”拿起小人,指着上邊一行字道:“景仁宮佟氏!”小人正面寫着姓氏,背面寫着生辰八字。
“佟氏?”我心裡突然空空的,異常的平靜,半天才琢磨出這個“佟氏”便是自己。
“有人魘鎮貴主兒?”小木驚慌的說道,“這可怎麼辦?”
安朝祿斥道:“閉嘴!什麼‘怎麼辦’?咱們弄清楚是誰幹的!貴主兒,得找皇上做主才行啊。”
我緩緩坐在炕上,忽然覺得好笑,這算是什麼?好熟悉的情節,前世雖然不通文學,可高識君常常給我講故事,巫蠱魘鎮,都該是漢朝的故事。如今竟然落在我身上了!怎麼辦?查找敵人,跟她們鬥?我撲哧一笑。
“貴主兒快順順氣兒,彆氣壞了身子!”安朝祿慌忙在我腳邊跪下了,小木也忙着捶背。
我摩挲着這個精緻的桃木小人,半天才說道:“你們倆四處看看,還有沒有別的?”
這一句提醒了他們,立刻在寢宮裡翻騰起來。裡外都搜了一遍,三個人累得不行,我才一拍腦門,自嘲道:“景仁宮這麼大,找起來是大海撈針。別折騰了。”
安朝祿抹了把汗,說道:“沒別人!一定是貴主兒回宮前,裱糊房子的人乾的!”
小桃忙道:“是內務府?”
安朝祿恨恨道:“別急,明兒他們再進來時候,奴才命人仔細盯着!”
我聽着他們東一嘴西一嘴,也不多說。仔細端詳着小人:雕刻很精細,塗了幾層清漆,光滑溫潤。我把玩了半晌,便隨手拿起一個黃銅指甲矬子,輕輕打磨字跡。磨了半日,將小人的正反兩面都磨的平了。
安朝祿說道:“這個木頭人一看就是外邊做的,拿進宮來寫的字,所以刻得淺。您這是?”
小木忙道:“貴主兒,難道咱們就這麼算了?若是一次這樣,今後可不都覺得咱們宮裡好欺負!”
我放下木人,輕笑道:“她們要弄死我,我就隨了她們的心意。今後一了百了。”
他們都跪下了,小木登時急了,“貴主兒,這可不行!您千金之體……”安朝祿也忙道:“貴主兒的主意使不得!萬一您有個好歹,奴才們死一百次也贖不了罪。”
我放下筆,皺眉道:“別折騰這個事兒了,還得上乾清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