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夕柳

二月, 我的身體漸漸康復。宮中並未爲我的大病一場而掀起波瀾,只是悄然發生變化。皇后的病顯然是更加重了。對於皇后的病,上至太皇太后、皇太后與康熙, 下至皇后平日最親近宜嬪與惠嬪, 都表現的十分冷淡。就連搬出鍾粹宮不久的辰兒, 都故意疏遠了她姐姐, 爲了不用去請安侍候, 自己也關門裝起病來。

而我的景仁宮與容妞兒的延禧宮立時熱鬧起來。一衆平日不走動的小妃子們爭相來問安。惠嬪也來了一次,言語之中不斷的提起給我診病的大夫,暗示孃家明珠大人舉薦有功。宜嬪雖然沒有親自過來, 卻也讓辰兒“帶病”試探了一番。自此,內宮一切事物皆由我和榮嬪照管。

風聲自然是不必傳送就可直達各處。貴門高第的女眷也立時探病請安。因我尚在靜養中, 請安的人都由小桃小木回覆打發。唯有索額圖家、明珠家、佟家是貴戚或至親, 才讓到病榻前致意。

不一日, 明珠夫人親來請安。

“夫人平身。”我半臥在貴妃榻上,含笑命人道:“請夫人進來看座。”

小桃命左右人挑起暖閣帳幔, 搬個紫檀梅花春凳請明珠夫人坐。

“謝娘娘。”明珠夫人坐在我面前,欠身道:“娘娘貴恙,本該早來請安,只怕娘娘需要靜養。”

“好的差不多了。”我含笑道,“總想着年輕無妨, 誰知是病來如山倒。若是再叮囑夫人保重, 倒顯得可笑了。”

明珠夫人忙笑道:“不過偶然欠安, 不必多慮。娘娘是有福氣的人。”

我輕聲嘆道:“我是福薄, 不過命裡常有貴人相助。夫人一家的恩德, 將來結草銜環也難報答。”

明珠夫人聽聞款款起身,“您言重。我們一家仗有娘娘庇佑, 此時效命驅馳,不敢絲毫惜力。只願娘娘鳳體康健。”

她說“一家仗我的庇佑”,雖然是恭敬的虛詞,可也顯得過重。按理這樣的話只有佟家纔會說。我難細想,又寒暄幾句,便命小桃“賞”。一衆小太監將早已預備好的賞賜之物搬出來,明珠夫人跪倒遜謝,我急令攙扶。

帳幔高挽,一隊小太監捧着禮物請我過目。我不過略看一眼,不經意擡頭,忽見帳外垂首立着兩個女子,一個是春雨,另一個卻是——黎珍!

“珍兒……”我猛然從踏上坐起,身上搭的雲錦紅萼梅花緞被滑落在青金硃紅地毯上。小桃忙道:“貴主兒有什麼吩咐?”

明珠夫人眼色一動,含笑撿起梅花緞被,親自給我蓋上,“帶了兩個丫頭來。娘娘若不嫌棄,叫她們來磕個頭。”

金鉤高挽的青綠柳枝蝴蝶紋帳子後邊,一襲天水碧色衣裙的女子,她是“黎珍”!我只怕自己語無倫次,忙裝着咳嗽了幾聲,勉強道:“叫進來吧。”

明珠夫人細細嘆了口氣,回頭命道,“給娘娘行禮。”

“黎珍”和春雨二人低頭遠遠站在暖閣外,雙雙跪倒行了大禮。

我用手帕輕輕掩住了嘴脣,長長吐口氣,緩緩靠回金枝彈花枕上。那不是珍兒,是個陌生女孩。

“這是春雨,娘娘見過。”明珠夫人含笑道。春雨聞言伏地輕聲,“奴婢春雨,叩請娘娘大安。”話語中絲絲哽咽。

“好。”我仍然沒有平靜下來,只命起身。

“這是……”明珠夫人指着那個與黎珍相貌極似的女孩子,猶豫道。

“奴婢夕柳,恭請貴妃娘娘金安。”

夕柳,人如其名。眉目纖細,是個柔弱女子,正如夕陽下的柔柳。

我愣怔怔的點頭,“姓什麼?”

“奴婢姓顏。”夕柳並不敢擡頭,只輕聲答了一句。她站的離帳幔很近,似想再躲回繡着柳枝與蝴蝶的碧綠綾羅後。

我注目着她身上一襲柔潤的天水碧色,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片片綠色的霧。

“賞下吧。”失神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我含笑對小桃吩咐。早有宮女拿出一對裝着菱花金錁子的宮繡荷包,兩人接過謝恩。

明珠夫人大約看出了我的不安,說了幾句便即告辭。

“我也不多留了。早些去惠嬪處看看吧。”

明珠夫人起身陪笑,“是。惠嬪娘娘常說,在宮中虧有娘娘照應。”

“應當的。”我淡淡笑道:“就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也該多照看。”

“謝娘娘。”

她們出去不久,我喚過小桃,“去永壽宮,若是方纔那個春雨姑娘在宮門外頭,你悄悄叫她過來。”

“嗻。”

“娘娘大安!”小桃再次引着春雨走進我的寢宮,她撲跪在地上,已經是滿臉淚水。我正坐在妝臺前,忙回頭拉着她的手命她起身,命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又哭什麼?”我勉強含笑道,“別再招出我的眼淚來。”

春雨忙擦淚,“是,奴婢錯了。娘娘身子欠安,本不能傷心的。”

“坐。”

“奴婢不敢。”春雨連忙搖手。

我也不硬要她坐,只是拉着手半日不語,許久笑問道:“果兒和海亮,好麼?”

“好。”春雨又忍不住落了幾滴淚,捂着嘴強忍哽咽,“扶着都能站起來了。前兩天,果兒忽然依依呀呀的叫了一聲‘娘’。竟然不知道去叫誰。娘娘知道我們小姐和姑爺的情分兒,小姐的事一出了,姑爺連家門都不進。”

我不肯哭,只好咬牙忍着。又過片刻,我問道:“容若不回家,孩子誰照看?”

春雨忙道:“自從小姐沒了,我也是沒有投奔的,太太命我與幾個乳母嬤嬤一塊兒照應哥兒姐兒。姑爺去年秋天起,倒是好些了,下了值便回來。到底是父子連心。”

“那就好。”我嘆道。

“奴婢一見就引得娘娘傷心,真是該死。還沒給您道喜呢。”春雨福了一福,破涕道:“娘娘大喜。”

“喜什麼呀。”我輕輕笑了一聲。

“娘娘就是菩薩轉世,福德無邊。”

我含笑搖搖頭,緩緩問道:“顏姑娘是什麼人?”

“說起來是老爺子心疼兒子,從南邊接來的。”春雨嘆道,“倒是個好人家出身。”

我默默點頭。

“您說像不像?”春雨的表情帶着些神秘,“背影簡直是一模一樣。家裡上下的人說,遠了看都覺得慎得慌。”說罷,嘆息不已,“這次叫她跟着進宮,是爲了給惠主子看一眼。雖說只是收房,也不好不提一句。”

聽着春雨細語絮絮,我的左手死死按住了右手,指甲將手心掐出一彎紅色月牙兒,仍然掩不住心裡撕裂般的銳痛,口中靜靜道:“人怎麼樣?”

“人是不錯,可憐見的,見人都不敢吭聲。”春雨蹙眉思索片刻,低聲道:“其實也納悶,姑爺不怎麼喜歡,當面一句話也沒有。我倒可憐她,要是長得不像我們小姐,也不會娶,可她長得這麼像,姑爺看着就傷心,又怎麼忍心常看着?連我們這些伺候的人也不敢在顏姑娘背後站着。說句該死的話,姑爺天天看着她,還不得魔怔了?”

“只要將來對珍兒留下的兩個孩子好,就行。”我似是淡淡對自己唸叨,不是對春雨。

“好不好的,她這牌名兒也夠不上。”春雨對我嘆道,“就是不知道將來續的那一位……”

“總之你多操心吧。”我不敢再多聽別的事兒,親自打開妝臺上一個琺琅鴛鴦金紐瓷盒,往裡頭抓了兩大把金瓜子,用手帕包好。

“娘娘。”春雨忙跪下了,“這太多了,奴婢……”

又從首飾匣中拿了兩對四股金絞絲鐲子並兩根金鑲玉海棠花簪,給她戴上,“拿着,將來添點嫁妝。我如今圈在宮裡,不比從前,你多保重。”

春雨連忙磕頭謝了,我依舊命人送她回永壽宮去。

“說了半日的話,貴主兒勞乏了吧?”小桃給我捶着腿。

小木端着點心匣子進來,對小桃嘲笑道:“貴主兒命將你醃的辣香小菜給榮主子送幾樣去。榮主子吃了,說‘哪像你們貴主兒說的這麼好?不就是生胡椒麼?’”小木呵呵笑着。

小桃不禁臉上一紅,看了我一眼。我只好含笑道:“罷了,她不愛吃咱們還留着呢。”

小木笑道:“你啊,快着做幾樣新的吧。那個辣香筍,貴主兒昨日說了,不如前些時候好了呢。”

小桃連忙急道:“是,奴才還會幾樣別的……”

我見她臉都紅破了,忙安慰,“醃菜又不當飯吃,不過是就着粥吃一口。你有功夫就做,沒工夫讓他們小膳房弄去。”

小木含笑捧上點心匣子,“榮主子給送來新鮮點心。她說貴主兒平日愛吃奶油勃勃,只怕膩得慌,這是鮮奶酥皮。若是貴主兒吃着好,明兒再叫人送來。”

“多謝她了。”我笑道,“正好我不想用晚膳了,兌碗奶茶來,就和吃一口點心吧。”

小木放下點心碟子,向着往外走的小桃說道:“別加蜂蜜,貴主兒不吃甜的。放點芝麻鹽。”小桃遠遠的應了。

我心裡咯噔噔一顫,深深閉上眼睛。納蘭的奶茶裡從來是放芝麻鹽的,唯有我知道。寢殿中濃重馥郁的濃梅香,逼得我難以呼吸,“時候還早。”我含笑道,“小木陪我出去走走。”

“貴主兒還是多歇着吧。”小木苦口婆心的勸,“這個時候都回去用晚飯了,有什麼可逛的呢?”

“逛的就是清淨。”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