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只是生活方式Ⅱ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尖利刺耳的聲音傳來,一輛黑亮的小跑車停在了夏小伊麪前。車窗搖下,露出一張三四十歲的、中年男人的面孔。
“……小姐,請問從哪個方向可以轉出去?”他問;卻突然一怔。
他看見面前這個席地而坐的年輕女孩好似大夢初醒般擡起了頭,嘴脣近乎神經質的緊緊閉着,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那又委屈、又難過、又憤怒、又倔強的眼光正定定望着他,又越過他、不知落到什麼地方去了。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兒,試沒考好偷改考卷被他發現,結果這輩子第一次捱了打;他打了她,心中猶有怒氣的時候,就猛然在女兒臉上捕捉到了這樣的表情——那是當我們還小,還沒有搭築起隔絕自己與他人的高牆;當我們的純真猶在,強烈的相信什麼東西的時候,才能擁有的臉。
那男人心中陡然升出一股強烈的憐惜,那是想把自己捱了打的小女兒緊緊摟在懷裡的衝動。他忍不住打開車門走下來,柔聲問:“小姐,你怎麼了?”
一行淚水突然從面前這個年輕女孩子的臉上滑落,那個女孩兒突然跳了起來,對他厲聲尖叫。捏着什麼東西的雙手拼命揮舞着,語無倫次:
“……你走開要你管和你有什麼關係!”那女孩狂亂的一邊大叫大喊一邊大哭不止,可憐的男人倒退兩步倚在車門上,這麼漂亮的女孩子,竟然是個瘋子麼?
……夏小伊的哭喊聲陡然停頓,她頹然坐倒,怔住。在這兩秒鐘內,那個男人像見了鬼一樣飛快地鑽進汽車裡,發動,一溜煙就不見了。車子矇頭在別墅小區迷宮一般的道路上轉過幾個彎,那男人才驚魂初定。
“多愚蠢,竟然去招惹一個瘋子,”他苦笑,“正常的女孩子會坐在地上嗎?”
夏小伊依然還是坐在路邊的水泥臺階上,正抖開手裡的那張信紙。她知道自己做了蠢事,但是無所謂,至少她控制自己行爲和情緒的能力回來了,她的勇氣也回來了。她開始看那封信。信很短:
“小伊,祝你生日快樂。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從你的世界裡消失了;你自由了——有點像電影裡的話不是嗎?我不知道,你是懂得電影的吧……”
(夏小伊的脣邊忽然浮上了一抹莫測笑容。)
“……這是我所能給你的,最好的生日禮物;也許也是我所能給你的、唯一的東西了。這兩個月以來,我每時每刻都感覺得到,你不需要我,我是你的負累。我有什麼資格把你留在身邊?你是那麼漂亮那麼美好,你適合更好的世界……”
(“……更好的世界?”夏小伊柔聲重複,什麼是更好的世界?)
“……你吃到我給你的蛋糕了麼?你是先吃到蛋糕還是先看到這封信的呢?我記得很久之前我們一起出門,你趴在蛋糕店的櫥窗上面,說你好喜歡這塊蛋糕,你的表情可愛的像個天使。可是那時候這塊蛋糕對我們來說,太昂貴了,我們買不起;不過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我不記得了,方隅,我不記得了……”)
“……我會一直愛着你,小伊,一直一直愛着你……”
夏小伊把那封信折起,珍重的放回信封內。她拍拍褲子上的灰塵,站起來,一手抓着信,一手拾起《ONZE》的碟片夾在腋下。她原地站了兩秒鐘,又放下碟片,從信封中取出信紙,這一次,仔細地幾乎是憐惜地將雪白的橫紋信紙撕成了碎片。
“……我也愛你,方隅,”把碎片收回到信封內的時候,夏小伊輕聲說。
那一天小伊在街頭徘徊,直到傍晚七八點鐘纔回到了住處,心中忐忑不安,她可不想向姐妹們解釋自己紅腫的眼睛。可是一進門,卻嚇了一跳,即而放下心來:看來今天的黃曆上一定寫着“流淚大吉”,哭鼻子的人不只她一個。
屋子裡遍佈酒氣,艾霞正躺倒在客廳的沙發上,胡言亂語。小伊愣了一下急忙走過去搖搖艾霞的肩,那個素性沉默寡言的山東女孩慢慢睜開眼睛,認出是小伊,終於開口說道:“他不要我了……”
她的淚水流不出來,只是痙攣般抽泣,然後因爲酒勁不住乾嘔,痛苦萬分。小伊站起身來,手足無措,老大從廚房中探出頭叫:“小伊,來,叫艾霞靜一下。”小伊忙不迭答應,順手把拿回來的碟片塞進茶几下的一本雜誌裡,走過去。老大正煮掛麪,曉芸在碗裡打雞蛋,於是她蹲下身去剝蔥。
“怎麼了?”小伊問。
“還能怎麼?”老大笑,冷冷的,“癡情女子負心漢!”
夏小伊實在覺得這七個字彷彿戲文一樣,說起來古怪之極。但也確實沒有比這更精練更恰當的解釋了,不由苦笑一下,說:“我從來都不知道艾霞有男朋友……”
“誰知道呢?她什麼事情都不說,由得她去吧,”老大嘆道,“小伊你吃麪條不?”
“好,多謝啦,”小伊說,把蔥洗淨遞給老大,那個豪爽的女子笑道:“說什麼客氣話?”轉過身剁起蔥花來。
一直沉默着的曉芸這時候輕嘆一聲:“誰能想到呢?好多年了,竟然去了一次四川就吹了,”說着自己也不免流出了眼淚,“才一個半月……”
老大“嘭”的一聲把菜刀釘在砧板上,怒道:“這種男人送給我我都不要!就是結了婚他也是見異思遷的怎麼過日子?如今散了,再好沒有!”曉芸不住搖頭:“大姐,你不知道,在學校裡兩個人那樣好,叫人瞧着就妒忌;上個禮拜艾霞還給他打電話來着,聊了一晚上……”
一時間三個人都沉默下來,各自嘆一口氣,物傷其類罷了。夏小伊看了一眼已經步入三十歲的老大,她長相大方性格心地都很好,但是蹉跎到今依然單身——是不是這個城市中的每一個女孩子都有着這樣的愛情故事?是不是這個世界上每一個女孩子都爲自己的愛情流過淚水?夏小伊突然間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兩個人相處更加困難的事情了……
她洗了手走出去,艾霞已經睡着了,眼角卻依然淚流不斷——她在夢中也夢着那個男人嗎?在夢裡也依然在哭泣着幾年的相處竟然不如一個半月的分別?
那天夜裡,小伊睡不着,她把毛巾被裹在身上,躡手躡腳走進客廳。艾霞正在沙發上熟睡,呼吸平緩。她站在黑暗中看了她很久,很久很久什麼都沒想,只是靜靜站着。終於,夏小伊從茶几下取出《ONZE》,打開屋角房東的舊電腦。她從來不動別人的東西,但是這個晚上她迫切想看這部電影,她自己演的電影。
《ONZE》是一個標記;是她的愛情和軟弱的紀念碑。亮與暗、白與黑、豐碩與凋零,她的一切被生生切爲兩段,有一個個頭髮凌亂眼神卻無比溫柔的男孩子就盈盈站在傷口中央。他永遠在那裡,永遠不會消失。
四周空氣澄明,月色如水,屏幕上光華流轉……這是電影的世界,那樣完美:善與惡、喜樂與哀愁同樣深刻而鮮明,那樣深刻鮮明卻又無比純淨的世界——對着劇本,只和自己的內心交談……她是愛着電影的,哪怕只是愛着電影夢一般的虛榮,也是真真正正愛着的。夏小伊在鏡頭裡是那樣美,那樣與衆不同光華燦爛,那也是她的夢,每一個漂亮女孩子都有的薔薇泡沫一般的夢想。她所尋找的原來在這裡,也一直在這裡:腦子裡空無一物,腳上的紅鞋子自己會舞蹈起來,那樣一種神秘、璀璨、靈魂出殼的快樂……
我喜歡錶演……夏小伊無聲說道,它叫我在自己的內心中創造出各式各樣的奇蹟;它叫我擁有我在現實中所不能擁有的一切。只有在舞臺上,在鏡頭前,我才能真正打開心靈,而不怕被傷害。
屏幕裡的夏小伊毫無表情、緊閉雙目、然後只是——緩緩睜開眼睛……
是的,只是睜開眼睛——艾霞在哭着“他不要我了”,夏小伊在哭着“他不要我了”,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女孩子爲愛情流了太多太多的眼淚,可是愛情只是生活方式,只是生活方式其中之一;但電影卻不僅如此,它是奇蹟,是至高理想——從疲憊的現實中收回目光,投向另一個世界的一瞬間,那是一種理想——新奇、迷惑、躍躍欲試,甚至……甚至充滿顫慄充滿恐懼……
“……並不是每一個人在短暫一生中都能找到自己“極度渴望”、“非做不可”的事情,但是我找到了,我是幸運的。”
——小伊這樣對自己說,我們總該做些不能不做的事;我們總要爭取更好的生活。現在不盡力,日後必定會後悔的。
那天早晨七點半,陳莉莉在廚房裡做早餐,手機響了。她的丈夫顧巖正用飛利浦剃鬚刀颳着鬍子,皺眉說:“莉莉,是誰啊,這麼早?”陳莉莉對她笑了笑,走過去接通電話,聽見夏小伊在那一邊、在清晨的冷風裡輕輕地說:
“莉姐,我想演戲,請你幫我……”
作者有話要說:早上斷網,今天發晚了。大家表擔心,特殊情況而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