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春節快到了,街上已經有了氣氛。馬路兩邊的單位早早地把“歡度春節”換到了大門上,花花綠綠的點心盒子也已經擺上了商店的櫃檯。但春節前的天氣壞透了。強硬的西北風從早刮到晚,“呼呼”的吼聲讓人心驚肉跳。我離開校時已是下午五點半,天幾乎完全黑了。校大門外一站地的地方有個公共汽車站。這一站是專爲旁邊的那所大設的。這一站就叫“大站”。我走到站牌下停住步。朝東走,過了馬路,有一座高大的朱漆大門樓,門口蹲着一對和**廣場上的那對一樣大小的石獅子。每次從這裡進去,我總覺得是從獅子嘴進去,一步步往獅子的肚子裡走。這就是這所大的西門。這所大佔地非常大,校園裡有一個很有名的人工湖。我們校的游泳池早就沒有水了,這個湖卻仍舊保持着水波『蕩』漾。湖邊有一個角落叫“天秀園”,那是大主要領導和一些沒有被打倒的著名教授者的居住區。母親一家就住在裡面。朝西走,也是一個門。其實也算不上門,只是一個門框,上面的漆基本上都脫落了,『露』出裡面已經腐朽的木頭。可能以前是有門的吧。從這個“門”進去就是大的教工宿舍院,我和『奶』『奶』就住在這個院裡。
我在黑暗中站着,大風幾乎要把我吹跑。要不要先回去和『奶』『奶』說一聲?我猶豫着,還是不說的好,讓『奶』『奶』以爲我還在校比知道我在母親家會讓她放心些。於是,我就朝東走,又一次體會“從獅子的嘴進去,一步步往獅子的肚子裡走”感覺。
到了母親家,她已經下班了,正在廚房做晚飯。她讓我在客廳坐一會。
這是一套嶄新的三居室,雪白的牆壁,淡綠『色』的門,依稀還能聞到水泥味。客廳裡還多了一圈沙發,雪白的沙發襯布一塵不染。聽說母親和她丈夫“又進步了”。母親升任大革委會成員,她丈夫則從大革委會調到市委寫作組。他們這個家庭,我沒有一點有關係的感覺,只是理『性』上知道他們當中有個人生了我,因此對我可以指手畫腳。
沙發是不能坐的,我坐在一張方桌旁。
“你吃了沒有?一塊吃吧!”圍着圍裙的母親從廚房裡端出一盤菜放到方桌上。
我趕緊站起來,“不,我回去吃。”
“是不是老太太不讓你在這吃?”
“不是。『奶』『奶』在家等着我吃飯呢!”
母親不再說什麼,默默地擦起桌子。
凌玲的主要部分長得像母親。她們都有着一副引人注目的面孔,眉宇間都有着一種專橫、冷漠的神情。母親是個很嚴厲的女人,話不多,即使在高興的時候也不怎麼笑。她的頭髮總是梳得整整齊齊,無論站着還是坐着,身子總是挺得很直。
我也是她的親生女兒,可我長得一點也不像她。這也許是她不喜歡我的原因之一吧!我長得像誰呢?是像父親嗎?沒人提過這個。
我只知道,十七年前,我一歲的時候,她和父親離了婚。十五年前,我三歲的時候,她成了凌玲的母親,離開了我。
母親擦完桌子,就勢坐在桌旁,說:“好吧,那我先跟你說正經事!”她又衝裡屋說:“玲玲,給你姐倒水!”
我才知道,凌玲也在家,一直沒理我。
母親看了我一眼,問:“快畢業了吧?”
我說:“過了春節。”
“你們怎麼分配呀?”
“和七三屆一樣,基本上都『插』隊。”
“到哪『插』隊?”
“就在昌平。”
母親點點頭,又問:“你去不去『插』隊?”
“我----我是老大,可以不『插』隊。”
母親把胳膊團在胸前,身子靠在椅背上,說:“誰說的老大可以不『插』隊?老二比老大小12歲,老大才可以不『插』隊!國家政策,你們怎麼就挑對自己有利的那一點呢?”
我咬了咬嘴脣:“不是說如果家裡確實有困難,老大也可以不『插』隊嗎?”
“我們家有什麼困難?”
“我『奶』『奶』身體不好,沒人照顧。”
“『奶』『奶』是你直系親屬嗎?我纔是,你妺妺纔是!”母親說着,身板挺直了。停了一會,她說:“雖然你不和我們住在一起,可人家還是要按兩個子女考慮。你不去,過兩年你妹妹就得去。你好意思讓你妺妺去?你妺妺那個樣子,她能在農村生活?呆一天也不行呀!到時候她就是不走,得給她爸爸造成什麼影響?別人會拿這件事攻擊他!”
繞了半天,母親考慮的是她丈夫。她的心計可真夠深的!
“所以,你應該去『插』隊。”母親用不容置否的語氣說出了決定。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可我不會在這哭的。
這時,凌玲端着一杯水走出來,看到這情景,把杯子往我面前一墩:“我媽跟你說話那!”
我問母親:“我『奶』『奶』怎麼辦?”
母親皺起眉頭:“你『奶』『奶』身體不是挺好嗎?”
凌玲又接上一句:“就是,每天給人家叫電話,跑得可來勁兒了!”
我直着眼睛,心中騰起一股怒火。
母親又說:“這是咱們自己家的事,你怎麼老把外人扯進來?再說我看老太太幾年之內不會有什麼問題!”
我頂了一句:“那你們也不能欺負她!”
凌玲衝我喊起來:“誰欺負她了?你敢這麼跟我媽說話?”
我也毫不示弱:“那你怎麼說我『奶』『奶』?”
“說了,怎麼啦?”
“我不允許!”
凌玲猛地伸手推了我一把:“你滾!你滾!滾出我們家!”
我站起身,推開她,轉身就往外走。
“站住!”母親在背後厲聲喝道,“誰把你慣成這樣的?我是看在你是她帶大的緣故上,才讓你和她住在一起的!怎麼,你現在眼裡除了你『奶』『奶』,別人都不要了嗎?轉過臉來!”
我面對着門站着,一動不動。
“聽見沒有,轉過臉來!”
我還是不動。
母親突然衝過來,扳過我的肩膀使勁地晃動,嘴裡怒罵着。凌玲則按住我的頭往門上撞。我一聲不吭,只拼命地掙脫,門被撞得“咚咚”震響。直到凌玲的父親下班回來,用力推開門,她們母女才住手。
我躲在圖書館的樓梯下,把眼淚擦乾,怕被風吹壞了眼睛回家後讓『奶』『奶』看出來。有人說哭也是一種享受,可我連哭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受用。我不能在『奶』『奶』面前流淚,不然她會比我更加難過。
一進教工宿舍院大門,就能看到一間小屋。它孤伶伶地靠着門框右邊。屋裡有一部公用電話,『奶』『奶』就負責全院幾十來戶的電話傳呼。『奶』『奶』就這樣掙錢養活我們倆。我爺爺原來是一所頗有名氣的中校長,但剛解放就去世了。『奶』『奶』原也是那所中的教師,但因爲她的出身是“資本家”,儘管她是歷年的優秀教師,化大革命還是開除了她的公職。
小屋分成裡外兩間,外面是打公用電話的地方,也是我們做飯的地方,裡面是我和『奶』『奶』睡覺的地方。我走進屋,裡面沒人,電話放着。趁『奶』『奶』傳呼電話沒回來,我抓起桌上的鏡子,仔細檢查臉上是否還有哭過的痕跡,重新梳理好被母親和凌玲揪『亂』的頭髮。做完這些後,我默默地在牀上躺下。
外屋一陣『騷』動,接着是一個男人粗聲粗氣地接電話。幾分鐘後,外面安靜了下來。
布簾一掀,進來一個瘦小的老太太,一看就是典型的南方人,淨白的臉膛,深陷的眼窩,花白的頭髮被一邊一根卡子固定得規規矩矩,上身穿着一件肥厚的棉坎肩兒,下身卻只穿一條單薄的褲子,腳上是自己做的“菜包子”。
“北方,怎麼不吃飯就躺下了?”
我盯着頂棚不說話。
『奶』『奶』走過來,把一隻手放到我的額頭上。
我躲閃着別過臉,敷衍了一句:“我不想吃了。”
『奶』『奶』縮回手,很堅決地說:“那是不行的!”轉身走了出去。外面響起了鍋勺相碰的聲音。不一會,一股油炸蔥花的香味飄了進來。
屋裡黑乎乎的。燈光從布簾的縫隙『射』進來。我盯着頂棚,腦海裡浮出一件事。那似乎是我記事後記住的第一件事。那時候我家還住城裡的一個四合院裡。那天,一個女人來到家裡,眼圈又紅又腫。她一句話不說,只是看着我。她給我帶來一件新的花兜兜,親自給我穿好,然後把我交給『奶』『奶』,轉身就走了。隔了好長時間,我才知道,就在那天,我父親病死了。來的那個女人就是母親。每當我想起這件事情時,手就有感覺----當時母親攥着我的手,把兜兜袖子往我胳膊上套的那種感覺。
父親在我的記憶中,更是模糊一片。他原來也是這所大的講師,但他死得太早了,大里現在幾乎沒有人記得曾有這麼個人。家裡沒有留下他的照片,大家就像忌諱說死一樣忌諱提到他的事情。還是在紅衛兵抄家時,我才從他們罵『奶』『奶』的話中知道父親是個“右派”,母親就是因此和他離的婚。從政治課上我知道,“右派”這個貶義詞的歷史恰恰和我的生長史一樣長。據我所知,在我的同中,和這個貶義詞有關係的,只是我一個人。這讓我很是悲哀。天下從事各種職業的父親都有,我爲什麼偏偏攤上一個做右派的父親呢?天下可投胎的家庭各種各樣,我爲什麼偏偏投胎在一個有右派父親的家庭裡呢?我曾要求『奶』『奶』把關於父親的事告訴我,可一提到她的兒子,她就拉着我的手,可憐巴巴地說:“不要問這些了,不要想這些了!都過去了,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好問的?”
『奶』『奶』最怕別人提她這個兒子。她真的好像從沒有這樣一個兒子似的,或者這個人根本不是她的兒子似的。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奶』『奶』總是被叫去挨鬥。有一次我也在場。別人問她:鬱揚是不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她就點着頭回答:是!別人問她:鬱揚該不該遺臭萬年?她就點頭回答:該!反正別人問她什麼,說她什麼,罵她什麼,她都點頭。那個時候,我真是對『奶』『奶』的表現感到厭惡。回到家裡,我也不理她,甚至不願意吃她做的飯。但是我發現『奶』『奶』常常在深夜裡低聲地哭泣。漸漸地,我心軟了,我心疼『奶』『奶』了,『奶』『奶』是我惟一的親人了,她無論在外面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只要一回到家裡,就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喝護我,從來不把自己的委屈傳染給我。我感到『奶』『奶』是全天下最善良的人,最慈悲的人,最可親的人。現在如果有人還敢來揪鬥『奶』『奶』,我一定會站出來保護『奶』『奶』的,我會爲『奶』『奶』拼命的,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