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後,南京,雞鳴寺外。
我停下手裡的筆,思緒還停在當年祖叔爺失蹤的那處戰場上。
彼時正是仲夏的傍晚,空氣焦熱,頭上的柳葉都有點打卷子了,老人家講得有點口乾,我連忙給他倒了杯茶水,這才繼續說下去。
“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哪像那個年頭,兵荒馬亂的,小河子你可要好好讀書上進,回頭有出息了,這也算是給我們程家光宗耀祖啊!”
論輩分,老人家是我爺爺一輩的,雖然不是親的,但是從小我也叫他爺爺。老人今年已經八十二歲了,可以說,距離兩百年前的家族變故,只隔了一代,所以,從他口中得知的信息,大多數來講,都還算是準確的。老人家沒必要無故編故事騙我,何況,他說的這些故事,我從村上其他老人的口中,或多或少也聽說過一點,這些零星聽來的片段,也印證了老人家所說的話的真實性。
故事到了這裡算是講完了,但是,卻還有很多疑問沒有解開,至少祖叔爺當年到底有沒有死,下落到底怎樣了,這就是一個非常明顯的疑問。
除此之外,則是祖叔爺當年帶去戰場的那些家族至寶,什麼陰魂尺、陰陽珠,故事裡面都被他們說得神乎其神的,可是後來這些東西都到哪裡去了?卻並沒有人知道。其實,按照我的推測,祖叔爺當年雖然是技藝超人,是一位風水大家,手裡的寶貝也着實厲害,可是,那也只是針對單打獨鬥,或者是小規模的戰鬥來講的,對於這種千軍萬馬的大戰,卻是沒有什麼特別突出的優勢的,何況,故事的結尾不也說了麼?州府兩萬大軍開拔過去了,把整座山都圍了個水泄不通,乾隆當時是真心被惹怒了,下令所有抓住的土匪,一律就地剁成肉醬。後來甚至殺完人了,還放火把山給燒了。所以說,按照我的推測,祖叔爺當年應該是並沒能逃過這一劫,最終死在亂軍之中了。至於官府的人爲什麼說他下落不明瞭,並沒有抓住他,這可能是因爲當時乾隆點名要他們抓住祖叔爺送到自己面前來,結果那些兵丁一陣亂殺,把祖叔爺也給砍成肉醬了,這樣一來,他們就摸不準到底哪個人是祖叔爺,所以後來只能說祖叔爺失蹤了,下落不明瞭。
按照這個情況推測,如果祖叔爺已經死了的話,那麼他當時帶在身上的那些師門至寶,想必只有兩個去向,一個就是被乾隆給沒收了,第二個就是被那些官兵私吞了。官兵私吞寶貝的可能性不是很大,所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乾隆把那些寶貝都佔爲己有了。
這麼說來,如果我現在要找回這些寶貝,還只能去故宮裡面翻騰了。可惜啊,現在故宮都變成國家財產了,聽說末代皇帝溥儀被改造成新時代的人民之後,被同在一起改造的傅作義慫恿着去故宮參觀,進去的時候還是買票的。當時溥儀就滿臉尷尬說:“今兒個,我這回自己家看看,還要買票了?”所以,讓我去故宮裡面淘寶,顯然是一件不太現實的事情。我就是再怎麼想把家族的寶貝找回來,也不能拿我的前途和命運開玩笑。
當然了,其實關於當年的事情,除了這些之外,其他的疑問還是有很多的,比如當時在楚元王的陵墓裡面的時候,小球的情況是怎麼回事,那青麟蓋臉的怪物又到底是什麼,等等這些都是疑問,只可惜,現在這些疑問,都沒法解開了。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時空流轉,光陰似箭,歷史徒留一聲長嘆。
長嘆一聲,我彎腰準備收攤回學校去,這時,老人家也站起身來,對我道:“得了,我也去忙我的事情了,你自己好好照顧自個兒。”老人說完話,顫巍巍地從衣兜裡面掏出兩張綠票子塞到我手裡:“這點零錢,你拿着花,買點好吃的。”
我連忙推辭:“爺爺,這個您留着,我有錢,不需要的。”
“嗨,你這孩子,我老人家給你點錢,怎麼了?你推辭什麼?不像話!”見我推辭,老人家明顯有點不開心,硬把錢塞到我兜裡道:“拿着!”
“好吧,”我無奈地訕笑一下,心裡有些羞愧,我知道老人家其實真心沒什麼錢。他無兒無女,老伴去了之後,一直一個人鰥夫過了這麼久,他這些錢都是他一滴汗一滴汗,從土旮旯裡面扣回來的,現在他把錢給我,我怎麼好意思拿着呢?現在這時代也不像以前的歲月了,以前大家會爲了算命求運程,不惜血本,現在也就城裡人可能對這個東西還有點想法,在農村裡,想要憑藉算命過活,那可真是要餓死十次都不夠了。所以,老人家其實過得很困難,這一點我是深深知道的。
不過,說起這次的事情,也是有些奇怪的,就在昨天,老人家用我家的座機電話,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是有點事情,要來南京一趟,順道看看我。當時我滿口答應了,可是心裡頭覺得有些疑惑,不知道老人家大老遠跑到南京來有什麼事情要做。
這裡順帶說一下我自己的情況,這個時候,本人正在南京讀書,學校就是東南大學。想必,對東南大學比較瞭解的人,都知道四牌樓校區的地理位置極佳,院牆後面過去一條路,就是雞鳴寺和南京市政大院的所在地,然後,那條路上,就成了一些算命先生常年盤踞的地方。本人好歹也是程氏族人,從小在陰陽風水的大環境下面浸染出來的,也算是深諳此道吧,所以啊,沒事的時候,我也會到這條路上擺擺攤,給人算算命,賺點零花錢。
這不,昨兒老人家說要來這裡看看我,今天上午我就在車站接到他了,帶他吃了午飯之後,老人家就說:“我聽說你小子也在這兒擺攤給人算命呢,在什麼地方啊,帶我去那兒坐坐吧,咱爺孫倆聊聊。”於是我就把他帶到我平時擺攤的地方,爺孫倆人坐在樹蔭下,一邊品茶,一邊聊着一些家族裡面的傳奇異事,後來就說到祖叔爺身上去了,然後老人就把整個事情,原原本本地給我還原了一番。
我這個人比較喜歡聽一些傳奇故事,偶爾也喜歡寫點小文章什麼的,當時我覺得老人家講的這個故事很帶勁,於是一邊聽,一邊就拿了紙和筆給大略記了下來。老人家見我聽他的故事聽得入巷,很開心,這不,臨走還要給我點零花錢當獎勵,只是我接錢的時候,看到老人那龜裂乾枯的大手,差點沒流下了眼淚來。
當時,聽老人說他要去忙自己的事情,我連忙問他:“您老這次來南京,到底要辦什麼事情啊?要不您告訴我吧,我幫您去辦,您就在賓館住着,好好休息幾天,放心,房錢、飯錢全我包。”
聽到我的話,老人家笑了,說道:“難得你小子還有這份孝心,不過,這次的事情,我也把不準,所以還是得親自走一遭才行。你現在還年輕,有些事情,你暫時還不方便知道。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讀書上進,其他的事情你甭管。”
老人家這麼一說,我更加擔心了,不想放他走,結果老人固執地很,不但不讓我知道他要做什麼去,甚至還不讓我跟着他。就這麼,黑着臉把我訓斥了一通,自己走到路邊,隨便上了一輛公交車,就走了,搞得我半晌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當時心裡很擔心,連忙給家裡打了個電話,詢問了一下情況,這才知道老人是到南京來探訪一位故人,家裡人讓我放心,說是老人雖然年紀大了,可是身體硬朗,心思也很細膩,別看城市裡面坑蒙拐騙一大堆,但是我們不用擔心他,老人早年也是走江湖出來的,現在這些小年輕搞的那些小把戲,根本就逃不過老人家的眼睛。
見到家裡人都這麼說,也只能先把這個事情放下了,隨後準備收攤回去。
也就在這個時候,路上走來兩個人。這兩人一男一女,男的大約四十來歲,微胖,穿着一身西裝,看樣子像個有錢人,另外一個女的,只有二十來歲,她的神情很慘淡,瑟瑟縮縮地傍着那個男人的手臂。女人長得很精巧細緻,眉宇碎亂,嘴角略開,眼神有些本能的媚光,一看就已經是開過臉的貨色,早已不是處子之身,估摸着她身邊的那個可以當她父親的中年胖男,就是她的委身對象了。對於這種女人,我向來不感興趣,不過,我也注意到,那女人的臉色灰黑,正是黴運當頭,晦氣掛頂的倒運時期。見到這個狀況,我禁不住在心裡得意地笑了笑,暗歎生意上門,準備施展我這張嘴皮子,好好敲這兩人一筆。
此時時間已經比較晚了,夕陽橙紅的光芒從路口照下來,樹影橫斜,路邊由於處於陰涼下,光線已經變得有些暗淡。
這個時間點,其他算命的攤子早都已經收了,我本來早就準備走的,因爲和老人家聊天聊得入巷,就沒注意到時間。
男人和女人很顯然是來算命的,不然不會往這條路上走。
果然不出我的預料,男人和女人在路上走來走去逛了個來回,伸頭左看右瞅,發現再沒有別的算命先生之後,最終還是有些憂心忡忡地來到了我的面前。
見到他們過來,我故意不去理會他們,低頭儘管去看我的書。
“這個行不行呀?看樣子年紀還沒你大呢。”首先說話的是那個男人,很顯然,這胖貨懷疑小爺的算命水平。當時聽到這個話,我心裡就琢磨着,這回不把你坑得眼睛都青了,我就不叫程小河了。
“哎呀,就算算嘛,我今天眼皮一直跳,實在安不下心來,我估摸着這幾天可能是要出事。”女人拽着男人的胳膊哀求道。
“少說這些晦氣的話,能出什麼事情?你看你就疑神疑鬼的,好了,你要算就算吧,速度快點,我可沒時間陪你瞎轉悠!”男人說話間,點起一根菸,轉身看別處去了。
女人鬆開他,走到我面前,看了看我,問道:“師傅,能幫我算一卦麼?”
“算什麼?”我擡頭看了看她,微笑一下,問道。
“算運程,”女人微皺眉頭,猶豫着說道。
“幫你算也可以,不過我的收費可能要高一點,一百塊,我不但幫你算運程,還幫你解難渡劫,”我給她來了個坐起起價。當然了,現在看來,算個命要一百塊,似乎並不是很多,現在大家算命估計隨手都要丟個幾大百出去的。可是,大家要想想,那時候還是九十年代末,人民幣還是很值錢的,所以我這一百塊的價格已經算是超高的。何況,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一個原因就是,當時在那條路上擺攤算命的人實在太多了,裡面不乏一些不入流的江湖騙子,這些人涌進來,魚目混珠,真假難辨,算命的價格也就拉下來了。總之就是,當時的南京本地人,基本上大概都知道,在這條路上算命的標準價格也就在二十塊左右,如果只是算單項的,比如姻緣、運程、測八字什麼的,可能還會更便宜,只要十塊錢就夠了。
可以想象,當時我要了這個價格之後,那倆人是什麼反應。
“你說什麼?!”果不其然,聽到我的話,那胖男轉身看着我,滿臉鄙夷的神情,對我道:“你們這些江湖術士,就是個騙子,找你算個命,純粹討幾句吉利話聽聽,你還當真了不成?一百塊,你怎麼不去銀行裡面搶?你當別人都是傻子嗎?小綿,走了,不要和這種神經病廢話!”
胖男說話間,拉起女人就走。
看着他們氣呼呼遠走的身影,我絲毫都沒有發怒,只是一邊收起攤子,一邊悠悠道:“三陰煞,七日發,此時不來算,明天又是一個價。”
“神經病!”聽到我的話,那男人回頭看了我一眼,又低聲罵了一句,這才拽着那女人上了車子,揚長而去了。
聽到那男人的話,我無奈地笑了一下,收好了攤子,背起揹包,起身向學校走去。
此時,夕陽西沉,正是開飯的時間,學校裡面人流如海,大家都在往飯堂裡面擠,我不喜歡和別人一起擠着去打菜打飯,就準備先把揹包放到宿舍裡面去,錯過人流高峰期,再來吃飯。
逆着人流往前走,到了宿舍附近的時候,路上的人已經有些少了,然後在拐彎的時候,迎面正走來一個拿着飯盒的窈窕身影。擡眼看了一下,發現是班上的一位女同學,名字叫何飛雲,這女的是典型的學霸,智商超高,再加上身材苗條,相貌姣好,一直都是班裡男生們的女神,這三年下來,不知道有多少男生倒在了追求她的漫漫長路上了。
細算起來,班上沒有追過她的男生,似乎也就剩下我一個人。不過,這可不代表我對這個女人沒想法,我是正常男人,對美女也是很眼熱的,我之所以沒有去追她,完全是因爲我開學的時候,就把班裡人的八字都搞了出來,列表查看了一番,發現這女人的八字天生克我,我別說去追她,和她走得近一點,說不定就得倒黴。
平時,我見到這女人都繞着圈子走,跟她說話,也是能站遠點就站遠點,總之是儘量不和她沾邊。久而久之,這女人可能也感覺出來,覺得我神神叨叨的,看到她就像是見了鬼一樣,立刻變得精神緊張起來,這讓她這個自認爲萬人迷的小暴脾氣,有點忍耐不了,於是,我越是躲着她,這女人反而越是要調戲我,沒事就找我說話,往我身邊走,搞得我倆像是同極相斥的磁鐵一般,她往前走一步,我就往後退一步,始終保持三米以上的距離。
現在,狹路上又相逢,這傢伙一眼瞄到我,立刻兩眼放光,似乎看到了國寶大熊貓一般興奮,一陣風就朝我跑了過來,老遠展開笑顏,對我揮手道:“喂,程小河,你算命回來啦?今天又有什麼奇遇嗎?有沒有命相特別倒黴的人?”
是了,我算命擺攤的事情,班上的人基本都知道,而那些女生更是喜歡用異樣的崇拜眼神看着我,把我當神仙看。
聽到何飛雲的話,我禁不住一陣哀嘆,心說今天最倒黴的人,恐怕就是我了,因爲我居然遇上你了。話說,你別過來啊,你站遠點,我怕你!
“啊,沒,沒有啊,你去吃飯啊,哈哈,再見!”我在何飛雲距離我還有三丈遠的時候,就已經揮揮手,打了個哈哈,然後掉頭就從小路向男生宿舍逃跑過去了。
“哈哈哈——”似乎見慣了我這種遇到她就逃跑的狼狽情狀,何飛雲在我身後送來了一長串得意的大笑。
聽到那笑聲,我禁不住一陣哀嘆,心說老天還真是不開眼,這麼一個大美女偏偏生辰八字是個可以把我活活剋死的屬相,否則的話,只要稍微克得輕一點,比如說斷個腿,缺個胳膊什麼的,那我也能忍受啊。你看現在虧了吧,看着這麼一塊肥肉,不但不能吃,甚至連走到近處好好看一看,流流口水都不行,我去!
一路感嘆,走進宿舍樓,進門的時候,我就猛然感覺到一股陰氣襲面而來,氣氛和以往迥然不同,禁不住整個人都是一怔,隨即連忙在一樓大廳裡面四下查看着,想要看看到底是什麼髒東西跑進來了,竟然搞得宿舍樓裡面都陰氣森森的。
可是,讓我有些奇怪的是,我在一樓角角落落都看了半天,愣是沒發現什麼奇怪的地方。
正在我滿心疑惑的時候,冷不丁一回頭,一個人影站在了我的面前,仔細一看,那人滿臉煞白,嘴角血紅,正在直愣愣地看着我。我心裡一沉,幾乎是本能地去摸口袋裡面裝着的硃砂,卻不想就在這時,那人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對我道:“怎麼樣?嚇到了吧?晚上我們話劇團有演出,這是入場券,記得準時來看,我和女神演羅密歐和朱麗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