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女鳳六

心中埋一墳,

無情只有寒。

雨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他孤零零地站在雨裡。

“你看那個小哥,長得真美。”

“賣給青樓肯定能賺一筆啊。”

“賣?你傻啊,稀罕貨要留着玩!”

周圍人的視線像針一樣紮在他的身上。

他美嗎?他從來沒見過自己的花。

在那些豬爪碰到他之際, 另一個修長的身影擋在了他的身前。

金色的面具在雨中更顯冰冷。

“別作踐自己。”那個人朝狼狽的他伸出纖手, “你叫什麼名字?”

“睡蓮。”

髮釵紮在花藤上。

虞美人瘋長的藤蔓擋在了魅紅面前, 攔下了良夜的攻擊。

“開什麼玩笑!”良夜惱羞成怒地擲碎髮釵, 一腳踩住那朵虞美人直至它粉身碎骨。

當她拔下另一枚髮釵, 想再度行刺時,一雙大掌從背後各自捉住她的手腕。

“墨青?”他居然還沒死!“放開我!”良夜掙扎着,卻撼動不了墨青分毫。

“他定身不了多久, 我勸你和我走。”墨青的傷口依然流着血,但他好像感覺不到痛楚般面無表情地說, “你不會期望在這種時候落到他手裡。”

聞言, 良夜停止了掙扎。

“你爲什麼要幫我?”她差點把他刺成蜂窩, 她不傻,纔不信這個男人會好心幫她逃脫。

“我不是幫你。”墨青漠然道, “我不想花夕的身體有事。”

“沒想到你也是個癡情種。”良夜揚起嘲諷的笑,“行,我和你走。”

臨去前,她不忘拿走玉笛,而破魔劍被墨青拔了出來, 仍在他手中。

雨簾裡佇立的紫鈺, 闔上了幽深的紫眸。他知道墨青帶着良夜離開, 但他無力動彈。

墨青擋劍的那一刻, 他真真正正明白墨青寧願死, 都不肯再效忠於他。

他已徹徹底底失去墨青,不, 或許他從未得到過墨青的忠心。

到頭來,他還是孤身一魔。

“紫鈺,讓我來吧。”朝十輕嘆了一聲。

“不。”紫鈺衝破玉笛的束縛,他走進屋內攔腰抱起魅紅,“她會回來的。”只要魅紅這個女人活着,花夕的意識就一定能主導那副軀體回到他身邊。

“朝十。”紫鈺勾脣,笑容詭譎而邪魅,“我不會放過他們的。”

他要這世上再無良夜!

當鳳曲派人進入丞相府時,見到的只是一片狼藉。洛天生死無蹤,而洛天帶回來的魅紅下落不明。

他的姐姐,被哪方人馬帶走了?

“這是?”鳳曲發現了屋內踩碎的髮釵,“這髮釵好眼熟。”

沉吟片刻,他想起來了!

他在那名北國公主的發間,見過一模一樣的髮釵。

“是落到北帝手裡了麼?”鳳曲咬牙切齒道。該死的!這是最壞的情況!

“立刻下令,全國戒嚴。”鳳曲當即吩咐手下,“通緝北國密探,死活不論!”

“明白!”鳳曲的死士領命而去。

怒氣滿滿的回到鳳宮,鳳曲遇見負傷歸來的睡蓮。

“誰把你傷得這麼重?”面具後的英眉微微皺起。

“另一個花魔。”睡蓮捂着傷處虛弱地回道,“不過他也沒好到哪裡去。”

“我需要你寄生更多的人。”他要加派人馬,處理掉那個北國公主,還有他那個未曾謀面的姐姐。

外頭人人都道,東之凰國的女帝,有妙手回春的能力。那不過就是把花種寄生到將死之人體內,把他們培養成完全聽從命令的傀儡罷了。鳳曲諷刺地笑了笑。

“好。”睡蓮想也沒想地答應,“今晚你還上我哪兒嗎?”他細聲細語地問。

“不了。我在我自己寢宮歇息。”鳳曲毫不猶豫地回絕,“你好好養傷,我會多送一些男子餵你。”後宮裡消失不見的公子,全被鳳曲丟去喂睡蓮了。

背過身,鳳曲走出睡蓮落寞的視線。

鳳曲的衣裳上有鳳舞的氣息,他聞到了。

“爹爹,你爲什麼哭?”年幼的鳳舞不解地仰望爹爹淚流滿面的容顏,她伸手想要擦去他臉上的淚珠,“爹爹不哭,小舞乖乖的。”

“小舞,爹爹對不住你。”爹爹彎腰緊緊抱住了她。那時候的她並不知道,那是爹爹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溫暖的懷抱,在記憶裡慢慢冷卻。沒有了爹爹,孃親把所有痛苦都發泄到了她身上。

她終於明白爹爹爲何向她道歉。

“做了什麼噩夢?”鳳曲的長指蘸了一滴她的淚。

鳳舞仰視着側躺在她身邊的鳳曲,她問得很冷很輕:“折斷鳥的翅膀,將它鎖在鳥籠裡,這是愛嗎?”

“鳳舞,我只會這一種愛人的方式。”鳳曲勾抱住鳳舞,埋首在她細軟的發間,“我擁有的一切原本不屬於我。”所以他更害怕失去,他只想牢牢把握住。無論是王位,還是她。

“鳳曲。”鳳舞倚向鳳曲的胸膛,他穩健的心跳聲傳進她的耳裡,“以愛爲名,不意味着就可以傷害。”

“你想說什麼?”他望進她盈盈似水的秋眸,“我是在保護你,讓你活在我的羽翼下。”

“你在抹殺我,讓我失去自由。”鳳舞推開鳳曲,拔高音量地控訴,“鳳曲,我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件玩偶,一樣擺設!”

“鳳舞,看來你還是不能理解我。”鳳曲坐起身,披上了外衣。

重重的宮門,在鳳舞的眼前再度關閉。

冰涼的淚,無聲地滑落,不知是爲自己,還是爲他。

人煙罕至的密林,墨青終究體力不支地跌向粗糙的樹幹。

良夜嗤笑地看着面色愈來愈蒼白的墨青:“何苦勉強,你再不治療會死的。”

“我知道。”嘴上那麼講,可他仍然硬忍着傷痛。

“要喝血嗎?”良夜遞給墨青手腕,上面還有之前喂幽蘭留下的痂痕,“這副身軀裡流淌的是魔尊的血。”

“……”墨青抓住她的細腕,將她整個人拉至懷中,墨色的血染溼了她的衣裙。

“你作甚!”良夜剛想甩墨青一巴掌,舉起的手就被迫停在半道上。他的腦袋無力地靠向她的肩膀,墨青竟然昏迷了過去。

救?還是不救?良夜思索了半晌。這個男人活着,對她有沒有好處?

“你如果死在這裡,屍體被發現就麻煩了。”良夜喃喃自語,墨青就算要死,也得死得遠遠的。

良夜架起墨青的胳膊,攙扶着他繼續往前行走。她要找個更合適的療傷地點,或者拋屍地點。

目光觸及處的巖壁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洞口。良夜扶着墨青進入巖洞中,復行數步,豁然開朗,閃爍着熒光的湖泊出現在正前方。

良夜挑了塊光滑的岩石,放平墨青。解開他青衫的盤扣,他的胸口只能用慘不忍睹四個字來形容。

而造成這些傷的罪魁禍首便是她。

俯首,她舔了舔他流血的創口,血的味道還不錯。但沒她愛的魔尊好吃。

“我很少救人。”她救的都是對她有些用處的人。

擡手摘向餘下的那枚髮釵,她割開已結痂的劃痕,把血喂入墨青的口中。

可他牙關緊閉,血從他的脣角淌下。

“嘖。”良夜喝了一口血,貼上墨青毫無血色的薄脣,舌尖撬開他的嘴,黏稠的血度進他的咽喉裡。

墨青終於有了一絲反應。

他無意識地呢喃着:“花夕……”

良夜猛然移開臉,花夕!花夕!她現在不就是用着花夕的身體嗎?

花夕到底哪裡比她好?這個男人都快死了,還念念不忘一個瓶子?

良夜想起朝十的譏諷:“你還不如一個瓶子討我喜歡。”

她後退了一步,挨近湖水,望了望水中的倒影。她此時的神情看起來就像受傷了一樣。

“爲什麼你不愛我?你們都不愛我?”無處發泄恨意的良夜,撿起地上的碎石,砸向水面的影子。

可那也只是亂了一池漣漪。

回到墨青身旁,良夜掐住他的脖頸,卻沒有使勁。

“小看我的人,我都要你們好看。”她一邊惡狠狠地撂下話,一邊輕解羅裳躺到墨青的身畔,“首先得把你變成我的東西。”

話音甫落,在墨青胸前畫着圈的玉指,伴隨着她妖媚的笑聲浸入他的心……

緩緩睜開眼,魅紅從昏睡中甦醒。

迷惘地環顧四周,她身處在一間好像獵戶住的小木屋。

一個有點眼熟的瘦高身影背對着她,站在窗前。

“朝十公子?”魅紅喚道,“花夕呢?她怎麼樣了?她在哪兒了?”沒等朝十回應,魅紅便焦急地詢問花夕的下落。

“她……”朝十語氣生硬地答道,“她和她相公走了。”

“相公?你是說墨公子?”魅紅松了一口氣,“她沒事就好。”

“別高興得太早。現在東國舉國上下都在找你們兩個人。”朝十潑冷水道,“你和她成了朝廷通緝的要犯。”

沉默了一會兒,魅紅才幽幽地開口:“是我連累了花夕。”她的緣故害得花夕也陷入危境之中。

“你見過情閣的主人?”朝十像想起什麼似的轉向魅紅,問道。

“見過兩次。但兩次是不同的人。”她很確定,第一次是她剛進情閣的時候,簾紗之後是位年紀漸長的女子,對方看她的眼神好似要將她生吞活剝了般。

“我十八那年突然接到來自東國的書信,說主人把情閣全權託付於我。”魅紅回憶着從前,慢慢敘述,“再後來,四年前,我第二次見情閣的主人,對方換成了一個比我年紀還輕的女人。”那名女子的氣質高貴,出手闊綽,不像尋常人家的女兒。她在情閣待了半日,便回去東國。

“你知道她叫什麼嗎?”朝十追問。

“她自稱阿舞,讓我喊她阿舞姑娘便可。朝十公子,她和我們被通緝一事有干係嗎?”魅紅揪緊裙襬,她的傷仍舊隱隱作痛,“東國的丞相說的什麼通敵賣國,還有他說我是唯一的帝女之類的。”

在洛天同她講述她的身世時,她內心產生了些許動搖。

比方她的孃親的容貌,雖稱不上醜陋但平庸至極,與她一點兒都不相像。

再比如她多次問孃親,她的爹是誰,每一回她都閃爍其詞。

還有娘從未進過賭坊,怎會欠下鉅款,不得不用她賣身抵債?

這些困惑一直深埋在魅紅的心底。

若真同洛天講的那樣,是情閣主人害她淪落風塵,那這一切能不能夠說得通?

不。魅紅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情閣主人與她有什麼仇什麼怨,需要這般待她?

如果她真是什麼帝女,難道和王權富貴有關麼?

眼瞅魅紅陷入深思,朝十也不打擾她。

留心觀察着屋外的他,忽然捕捉到窸窣的腳步聲。他立即對魅紅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魅紅緊張地嚥了咽口水,來者是敵是友?

花決鳴領着幽蘭,步履維艱地走向疑似無人居住的廢舊木屋。

他的花身被毀,此刻的他離死亡只消一步的距離。除非他儘快找到合適的地方埋入花種,重新長成花身。

最好的選擇,當然是人的身體裡。

推開木門,花決鳴還未穩住腳步,雪亮的針便直逼他的命門。

剛想用花藤回擊的花決鳴,定睛看清敵人的模樣後,彷彿受到了極大的驚嚇,疾速退步。

爲何門主會在這裡?!

“怎麼?我不能在這裡?”朝十臉色不善地掃視着花決鳴,和他身後恍惚無神的幽蘭,“幽蘭怎麼了?魂不守舍的?”

“他吸入了睡蓮的花香,人身重塑後精神還是沒恢復。”花決鳴回覆得很快,從魔門逃跑這麼多年,以爲早已忘了在魔門的日子。今日乍見門主,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統統涌現了出來。

“你受傷了。也是睡蓮乾的?”朝十狀似危險地眯起紫眸,“虧你平時機靈,離開魔門幾年就把自己養成廢物了?”

花決鳴敢怒不敢言,當面頂撞門主這種事,他想快點赴死時纔會犯傻去做。

“朝十公子?你認識他們?”魅紅的聲音從屋裡傳來,看見魅紅,花決鳴頓然有一種命運捉弄的感覺。

“以前認識的人,不熟。”朝十涼涼地說,他把花決鳴見着魅紅的反應盡收眼底。有趣。紫鈺的花,在魔門時,一個比一個無血無淚,無情無愛,怎麼到人界走一趟就成這副模樣?紫眸閃了閃,朝十自嘲地勾起冷笑。

“我是魅紅,請問兩位公子尊姓大名?”魅紅的柔聲細語,喚回花決鳴方纔的失神。

他忘了,她不記得他了。

“我叫花決鳴,他是幽蘭。”花決鳴神色複雜地回道。

“花公子,你的手臂……”魅紅吃驚地盯向花決鳴的斷臂。

“啊,來的路上被野獸攻擊了。”花決鳴輕描淡寫地解釋,他的目光落到魅紅的肩、踝,他裝作不經意地問起,“魅紅姐…魅紅姑娘你的傷,不礙事吧?”

“已經沒事了。”魅紅搖搖頭,不知爲何她總覺得這名黑髮的斷臂少年,似乎在哪裡見過。

但到底是哪裡,她怎麼都想不起來。

花決鳴看向朝十,又看了看背後的幽蘭:“我把幽蘭留在這吧。”他也不曉得他爲何會這麼做,一點都不像他的風格。乾脆把花種寄生到魅紅身上不就行了?他又不是沒做過。可他的身體卻不聽他使喚的僵在原處。望進魅紅溫柔的眼裡,他只是握了握雙拳。一定是因爲門主的存在,他纔不敢輕舉妄動。花決鳴如此告訴自己。

朝十瞥了一眼花決鳴,便明白了他想做什麼。明知離開是自尋死路,依舊要走麼?

“花公子,你要去哪?”魅紅望着轉身的花決鳴。

身形頓了頓,花決鳴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沒有回答地消失在魅紅的視野裡。

“朝十公子,你的朋友真特別。”魅紅有感而發。

朝十不置可否地冷哼一聲。

魔門的花,向來與世不同。

往昔熙熙攘攘的東國大街,由於近日連續的戒嚴,顯得十分冷清寂寥。

阿虎早早便收攤,推着小車往家走。

思及家中的相公,還有水名那孩子,就有一股暖流淌過她的心間。

她正想着,“砰”的一聲,她的小推車撞上了一個高壯的女人。

“你沒事吧?”阿虎忙放下車,上前察看對方的傷勢。

可那人全然不覺得痛地捉住阿虎的胳膊。

“喂!你這個人?”對方怪異的反應,力大如牛的腕力,都讓阿虎大感不妙。

“餓,餓。”那人恍若未聞地湊近阿虎,機械地重複着幾個單字,“吃,吃。”

瘋子?阿虎沒來得及細思,對方便如猛虎般撲向她,大張的血盆大口裡長滿了綠油油的藤蔓。

阿虎驚恐地瞪着眼,她的慘叫迅速被涌出花藤整個兒淹沒。

宛如死寂的大街上,只剩下“簌簌”的進食聲……

還不夠,他要產下更多的花種。

寄生更多更多的人。

鳳曲的願望,他會一一助他實現。

睡蓮撫摸着自己的身子,花種從他的交握的指尖源源不斷地噴濺而出。

這是他唯一的作用,回報讓他開花的養花人。

“睡蓮,我喜歡你。”混沌的腦海裡,驀地掠過鳳舞那張率真的小臉,白瞳瞬間染上一層陰鬱的灰色。

如果她看見他的真面目,只會嚇得哭鼻子吧?呵。

只要鳳曲肯重視他就夠了。

誰都別妄想攪亂他的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