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天的早班機,到埠就去看你。我還是那句。你不欠誰的,也根本沒錯。如果非要說錯,你就錯在不聽勸,愛了一個壓根不值得愛的男人。”
語音又自動跳到了下一條,“可現在也不晚。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做,乖乖卸下包袱,等我回去。你不是一個人,你有老爸老媽,還有我。”
雷鳴霄的臉綠了又白,白了又綠。他明明聽不下去了,卻又自虐似得胡亂點開了另一條。
“放心,一切交給我。我找歐陽瞭解過,問題沒那麼糟。你不如趁現在想想有哪裡是特別想去的,等這件事過去,先出去散散心。”那個男人的聲音陡然興奮起來,“不如就去尼泊爾,上次沒成行,這次補上。我正好可以當嚮導。”
雷鳴霄盯着那個熟悉的卡通圖像,只覺得瞳孔刺得生疼,指尖卻僵住了。腦子裡胡謅的全是她的聲音,她對那個男人是怎樣的?撒嬌?感動?還是像對他一樣冷漠?他忽覺嗓子眼像被什麼堵住了,指尖怎麼也點不下去。
可就這刻,那個女人的聲音蹦了出來:“好啊,正好買了好多裝備都沒用上。”她的語氣雖然淡淡,卻很溫柔,甚至沒半絲猶疑。
雷鳴霄的呼吸陡地急促起來。他摁滅屏幕,攥着手機的手微微發抖。他看到鏡子裡,他的嘴角也在隱隱發抖。擰開門把,他直想衝出去揪起她興師問罪。
可就這刻,砰砰砰,房外捶門聲驟響,“老爺子不行了!不行了!”
莫笑聞聲驚醒,彈坐起來。她還未及緩過神,就瞥見一道身影嗖地從身邊晃過直衝門口……
莫笑穿戴整齊,溜進病房時,雷老爺子的榻前已經簇滿了孝子賢孫。空氣裡瀰漫着隱忍的低聲抽泣。
“呃——”老爺子半張着嘴已經說不出話來,卻猶是竭力地嗯啊。他想擡胳膊卻終究使不上力,只是指尖微顫,手背乾枯得近乎開裂,指甲也悉數成了暗紫色。
“爸,你放心。我會看好這個家。”
這是莫笑出事後第一次看到前公公。此刻,雷霆軍正握着老爺子的手,一臉沉重。
老爺子似乎是想點頭,可脖頸看起來應該是僵了。那雙渾濁的眼眸遲緩地轉悠,似乎是在睃巡什麼,最終落在了心肝寶貝的孫子身上。
莫笑呆站在牀尾,離雷鳴霄足足四五米遠。
“呃——呃——”老爺子一張嘴就是渾濁的響痰聲音。莫笑瞥見,爺爺似乎是在盯着自己,她想邁上前去,卻撞見前婆婆尖刻的目光,陡地,步子就頓了。就這時,她只覺得胳膊箍了一道蠻力,整個人被不自主地拽着蹭向牀頭。她扭頭,是路姨。
“老爺子,孫媳婦來了。”路姨噙着笑把莫笑往雷鳴霄身邊推了一把。
莫笑慣性地撞上雷鳴霄的胳膊,只覺得身邊的男人像道板牆,硬梆梆,冷冰冰的。她禁不住偷瞟他一眼。他半點不像平時,分明有挪動步子,可身體卻一動不動,只是僵僵地傾了傾,雙拳緊攥着微微都抖了起來。
老爺子盯着孫子孫媳,乾枯的雙脣不住地張張合合,卻啞然無聲。
“雷鳴!”雷霆軍努嘴,催促兒子。
雷鳴霄卻還只是硬梆梆地傾了傾。莫笑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見老爺子吊着最後一口氣,殷殷地想交代什麼。她整個人都是木的,這刻,也不知怎麼就衝動地貼近他,牽過他的手就覆在了老爺子的手背上。
雷媽媽的目光再次狠狠地剜了過來。
雷鳴霄遲緩地回眸,睨了她一眼。莫笑這纔看清他的臉,那雙眼通紅,眼白似乎都蒙了血絲。她自覺唐突,侷促地縮手,卻被他反手扣住了。
“爺爺。”雷鳴霄扣住莫笑的手,手掌旋着,十指交扣起來。他俯身湊近老爺子,聲線微抖卻刻意帶着笑:“爺爺你放心,我們會好好的。我們商量好了,男孩就叫雷宇軒,女孩就叫雷雨辰。其他的名字都留着,要生一個籃球隊嘛,總用得着。”
“呃——”老爺子似乎是舒了口氣,嘴角似有似無地勾起一絲靜謐微笑。
明知這不過是句善意的謊言,可莫笑還是忍不住側過臉看他,不期地撞上了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眸。她的心陡地一突,失神的剎那,額頭竟帖上了一個滾燙的吻。
雷鳴霄扣着莫笑的腦袋,重重的吻了下去,更是把她整個人都緊緊地擁在了懷裡。
莫笑整個懵了,她想推開他,可不知是礙於爺爺還是這樣的夜太過淒冷,她也需要一個溫暖的臂彎聊以慰藉,她竟沒動彈。
雷媽媽的臉驟黑,要不是身邊的路姨死勁拉住,她恐怕都已經控制不住,隔着病牀撲了過去。雷霆軍也沉了臉,深深瞥了眼莫笑。
老爺子的微笑越發舒坦。接着輪到雷茜、雷茵……
午夜的臨終告別,時空都近乎凝滯。
“爸——”隨着雷媽媽的一聲長嘶,滿屋子轟地哭聲慟天。
莫笑只覺得右胳膊被帶得一沉,身邊的男人已經屈身跪了下去。她回望四下,滿屋子的人都跪倒了。她癡癡地隨着跪了下去。她覺得鼻子酸,一抹臉,才發現自己早已滿臉淚痕。
她忍不住瞥他,他低埋着頭根本看不清表情。她只是看見他膝蓋下頭的地毯上滴滴答答地浸潤了一點、兩點、許多點潮潤,豆大豆大……
雷家,堪稱傳統。莫笑從沒見過這麼鄭重的後事料理。她想悄然離去,無奈右手像焊在了那個男人的掌心。她幾次抽手,無果,反倒避無可避地撞見那個男人扭頭的回眸。那雙血紅的眼眸,每一眼凝望都近乎要攝了她的心魄。
這是他們分手以來,頭一次這樣對望。他眼眸裡的哀慼、憂鬱和落寞,悄無聲息,沒有野狼獠牙下救起她的深情,沒有急診室熊抱強吻的霸道,沒有電梯口擋下尖刀的驚恐,卻是從未有過的真實。而這種真實,莫名地讓莫笑覺得悲哀,一種幻滅完結的悲哀。
爺爺沒了。他們之間唯一殘存的一絲溫情也徹底斷了。
莫笑盯着老阿姨送進房的孝服,孤零零的只一件。落幕了,她該下場了。“我該走了。”莫笑抽手,可從指尖到掌心再到腕子還是被他捏得死死的。
這些天,莫笑一點都不願意開口說話。可此刻她卻覺得話憋到了嗓子眼,不吐不快:“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我承認,一開始留下來給爺爺送終,我多少是……爲了那五千萬。自由,誰不想要?可在高晏鄴那裡,我想通了,錢,我不需要了。我知道你又要說我裝。可我之所以留到今天,的確只是想履行承諾,陪爺爺百年。”掌心的力道似乎更重了,捏得她的手腕都隱隱發麻。她咬脣:“我希望你答應我的,也能做到。”
“我答應你什麼了?”雷鳴霄的聲音又低又沉,像極了困獸的悶哼。
莫笑愕地扭頭,直盯着他的側臉。
他也扭過頭來,直盯着她,像復讀機似得重複:“我答應你什麼了?”他的眉宇簇着愁雲,迷迷濛濛:“是當着爺爺的面承諾會照顧你一輩子?還是答應爺爺的,我們要生個籃球隊?”
“你——”莫笑的臉褪得蒼白。他明明答應了,一切到她爲止,放過她的家人。她不懂他這個時候變卦到底想玩什麼。
雷鳴霄微微湊過臉去,近乎帖上了她的額。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需要錢?你真以爲……樑肖救得了你?你真以爲他有通天的本事,不花一分錢就能擺平整件事?裝清高?你有這個資本,他有那個本事嗎?”
“我根本沒想過要誰救我,也沒想過要擺平整件事。”自從媽媽告訴她真相,她就一直被釘死在道德的十字架上,逆來順受。她真的扛不住了。她淚光顫顫地看着他:“我不是裝清高。我只是想早點結束這一切。”
她倔強地揚了揚下巴,語氣卻有些虛浮:“這不是八千萬能解決的問題,不是嗎?即便還了外債,那些投資人也不可能放過我。”她的眼圈紅了:“你會放過我嗎?我不還欠你一個億嗎?”
雷鳴霄的嘴角抖了抖。他的眸光霎時變得深邃,盯着她,近乎要一眼看穿了她:“你想我放過你嗎?”
淚珠不爭氣地滾落,莫笑逃也似地垂瞼,斂回了目光:“職務侵佔是刑事罪,一旦報案,錢清不清,都得坐牢。”他處心積慮地佈下這個天羅地網,整整花了三年,又怎麼可能輕易放過她?從她看到文件上的那點咖喱污漬,她就知道了。
貼得這麼近,雷鳴霄都清晰地聞到她淚水裡的酸澀味,衝得他鼻子都有些泛酸。他沉了眼眸,聲音低鬱又邪魅:“知道要坐幾年嗎?”
莫笑只覺得渾身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如果病榻前的那個相擁曾給過她一絲暖意,那這一句徹徹底底地把她冷了。她閉了眼。深吸一氣,她轉身又抽手:“隨便。欠下的,總要還。早還,早好。我後天就去自首。”
耳畔嗡地,雷鳴霄只覺得像當頭一棒,掌心驀地就鬆了。而她哧溜就抽回了手。他驚疑地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他總覺得眼前的一切不真實,剛剛的話更像是幻聽。
直到房門鏗地作響,她拎着行李包都邁出了房門,他才抽筋似得喝住:“站住!”
她卡在門口,沒回頭。
“爲什麼是後天?”雷鳴霄的聲音像繃緊的發條一霎爆了開。他掏出口袋裡的那隻破手機,揚了揚,嘴角緊繃着抽抽搐搐卻說不出話來。後天?她是覺得那個男人回來了,她就連自首伏法都有了勇氣?
“因爲後天,一切都會重新開始。”莫笑說得釋然。
“和他——也重新開始?”
莫笑聞聲扭回頭。她看到手機,眉梢驚愕地顫了顫,可片刻,她就平靜了,甚至嘴角還浮起一絲微笑。她點頭:“其實,我該謝謝你,讓我看清了我的生活原來就像俄羅斯娃娃,一個謊言套一個謊言。好在……”她澀然一笑:“假的都拆穿了。至少……還有一個是真的。”
“樑肖嗎?”雷鳴霄冷笑,眉宇簇着薄怒陰雲。
莫笑不解地看着他。她實在不懂他的憤怒。她更不懂自己的悲傷。她不懂,爲什麼到了這個份上他還在演吃醋泛酸的戲碼。她更不懂,爲什麼到了這個份上她的喜怒哀樂卻還要牽在他眉眼的一顰一蹙間。
“你是真傻還是假蠢?他不知道後天回來是接你去自首的吧?哪個男人會要個階下囚?你以爲你是誰?他會癡情地在鐵窗外等你五年?呵——”
嘲諷響起,莫笑才恍然,他不過是想羞辱她,偷窺她的隱私,也不過是想羞辱她。“你以爲他不知道除了坐牢,我無路可走嗎?”莫笑問。
她的平靜,最讓雷鳴霄受不了。冷笑凝在了嘴角,他擰得手機屏隱隱咔咔作響。
她曾經那樣愛過眼前的這個男人。可是,她的愛徹頭徹尾只是他貶低、嘲諷和羞辱她的砝碼。這刻,莫笑才真真切切地覺得,樑肖說得對,世上沒什麼比欺騙感情更卑劣的。哪怕剛纔,在爺爺牀前,他都還在欺騙她。她覺得隆隆於心的全是從不曾有過的忿怒。
她噙着淚笑了:“我臭名昭著,負債累累,隨時身陷囹圄,作爲女人,的確……沒一樣拿得出手。”她拎起行李包,默默地抱到身前:“可他就是接受了這樣的我。他說,‘最糟也沒什麼好怕的,’三年,他等我,五年,他還等我。他是……真的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