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診室門口聚滿了人。有家屬嚎啕大哭的,也有默默抹淚的。四下瀰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又漂浮着淒冷的嗚咽。陸續有傷者被推了出來,或是被推去特護病房,或是被推去太平間。嚎啕聲一浪高過一浪。
“這是一起連環追尾事故,涉事的有兩輛卡車、一輛越野車和三輛小轎車……”這是雷鳴霄衝進急診樓聽到的第一句話。緊接着他聽見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一個老婆婆揪住說話的交警,顫巍巍地癱倒在地上。
雷鳴霄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腦海迅速浮現一個畫面,那輛小氣家家的黑白MINI死死卡在兩輛卡車中間,砰地被碾得癟做了火柴盒子。他拂了把額頭的汗,一個箭步衝上前揪住交警。“我是莫笑的家屬,我太太情況怎麼樣?”他的聲音像在抖,又像在低吼。
“麻煩報一下車牌號。”交警不緊不慢地翻開記錄本。
腦子轉不動,雷鳴霄僵直地抓着交警的胳膊,喉結急促地滑了滑:“新車,應該沒上牌,黑白相間的——”
“是不是二十五歲左右?”
雷鳴霄愣地點頭,額上的汗滑落眉角幽幽滲了進去。
“有位女傷者,沒帶身份證件,我們聯繫不到家屬。她傷重不治,已經送去太平間了。如果要認人……”
雷鳴霄一個激靈,耳畔只剩一片嗡鳴。腦子堵得似團漿糊,否則他絕不會木木呆呆地跟着護士去太平間認人。
鏗——鐵門一開,陰風刺骨。
護士面目表情地指指最靠外的那張白牀單。
雷鳴霄一步一步蹭了過去,太平間光線昏暗,遮住了他的表情,只依稀看見密密實實的汗水浸溼了頭髮,一縷縷緊貼着腦門。他自詡膽大,可伸手掀牀單時還是退縮了好幾回。牀單呼哧掀開一角,昏暗光線下的高大身影猛然一僵,繼而陡然轉身,那身體像散架一樣衝了出來。他一口氣衝到門口正對的牆壁上,撞得噗咚一聲悶響。整個人像張紙片緊貼着牆壁,一動不動。
“是她嗎?”眼下的情景雖見得多也麻木了,可護士看到這麼個俊朗的男人受折磨,還是忍不住生了憐憫,聲音都柔了許多。
“嘔……”挺拔的腰身霎時折斷了一樣,雷鳴霄扶着牆壁,半弓着腰,一個勁乾嘔。
護士皺了眉,這個女傷者剛被推上手術檯接受開顱手術就停了心跳,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哪裡辨得清容貌,別說普通人見了受不了,連她成天在太平間混着也不敢多看。她緩緩帶上鐵門鎖了起來,想要說幾句安慰的話,可剛靠近這個男人,就被男人低擺着手驅了開。
豆腐塊一般大的天窗,透進一縷殘陽,斜照着陰森森的走廊,拉拽得那抹弓腰的身影老長老長,像極了一柄拉緊的彎弓,緊繃到隨時都要折斷一樣。遠遠的,空氣裡隱隱飄蕩着門診叫號的聲音,近近的,四下都漂浮着男人一哽一哽的粗喘。每一聲哽噎都伴着寬闊肩膀的一扯一搐,像一出悲愴的皮影子戲,只因戲臺搭在太平間外,就更加平添了哀慼。
軲轆——軲轆——滾輪滑過地板,碾出單調空洞的聲響,迴盪在幽漆漆的走廊,聽着更加瘮人。
雷鳴霄還是弓着腰,一手攀着牆壁,一手捂着額揉着眼。
軲——移動輸液架停了下來,金屬的聲音驟停,襯得男人的喘息更加刺耳。架子上的吊瓶晃了晃,“雷……鳴?”
細細柔柔的聲音像一記悶雷,牆邊的男人像扯線皮影冷不丁被狠一拉拽,驀地擡了頭。
莫笑右手摳着鐵架,左手屈肘平攤着,一雙水亮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盯着眼前的男人。淺藍豎條襯衣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裡襯汗衫的衣領輪廓都清晰可見,再看那張俊臉,雙頰漲紅得像關公,可眉宇卻是鐵青,嘴脣更是慘白,最嚇人的是那雙微眯的眼睛,熬得充血通紅,眼角一片潮溼,蘸得濃密的睫毛像沾了水的毛氈子,厚厚重重的像面雨刮。那滿頭滿腦的汗呀,真真叫眉毛都擰得出水來。
眼前的竟是那個趾高氣昂、不可一世的男人?他以爲自己死了,所以傷心成這個鬼樣子?莫笑怔忪。剛纔從洗手間出來,一眼瞥見急診室前心急如焚的那抹背影,她還以爲是自己眼花。哪怕一路跟着來太平間,她也是遠遠看着,壓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雷鳴霄像被冰鎮,眼睛、鼻息、面容全都冰凝了幾秒。頃刻,似咔嚓一聲冰爆,他發飆了:“你會不會開車?你死哪裡去了?你他媽到底在嚇誰?玩失蹤,玩關機,現在居然玩假死!”
莫笑還是一臉怔色。看他黑着臉發怒,怒火熬得眸底的潮潤霎時風乾了一般,騰起一抹迷濛氤氳。她不由蹭着鐵架貼近一步,盯着他的眼睛:“你……哭了?”
雷鳴霄陡地一驚,擡手拂一把眼睛,他媽的,竟然是溼的!他扭頭:“誰他媽哭了!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哭了。”他捂着眼揉了揉,語氣要多狠就有多狠:“莫笑,我警告你。別一天到晚發揮你那上海作家的作勁!我說最後一遍,我和那個女人早就一刀兩斷了。你要再拿這事跟我作……”他抽開手,惡狠狠地瞪着她:“你他媽就自己去作個夠,老子不玩了!”
莫笑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悶棍,比之前撞上氣囊前後擠壓還要窒息悶疼。剛剛心底油生的感動和……愛戀,像當頭被澆了一盆狗血,她又想起那個女人尖刻的諷刺,整個人就像車廂裡的氣囊,鼓鼓囊囊無處發泄。
她回瞪他一眼,抓着鐵架轉身,哼哧哼哧大步離去。如果不是這個該死的男人,她怎麼會氣昏了頭,負氣地飈出商場,又怎麼會沒留意後視鏡,一個油門下去,差點撞上後面變道來的車?猛打方向盤,迎頭衝上綠化帶,撞上石墩那刻,她真以爲她死定了,擠壓胸腔的那記疼痛抽扯全身,在昏厥前一秒,腦海頭一個閃過的身影居然是這個該死的男人!
她真是瘋了,居然愛上了北極狼。她也不顧手背上插着的針管,擡起胳膊揩了揩淚。當年看射鵰,她曾嘻哈穆念慈就是十足十的傻帽,天底下哪裡有那麼蠢的女人,明知道楊康不是什麼好東西,卻悶頭紮了下去。今天,她才發現那個傻帽就是自己。
鏗——鐵架被撞得一震,雷鳴霄一把抓住鐵架,整個人像面大大的風箏嚴嚴實實地蓋了過去,死死地把嬌小的女人箍在了懷裡。
“放手。”莫笑掙扎,夾着一絲倔強的哭腔。
雷鳴霄弓着腰,把溼漉漉的腦袋整個兒擱在女人的肩上。蹭着白皙脖頸,他聲音沙啞,分明帶着薄怒,聽着卻似滿滿的寵溺:“還作?”他似低嘆,似自嘲,又似宣泄溺愛或是其他感情,那語氣要多複雜就有多複雜:“笑笑,有你這樣作的嗎?你是要作死我?摔不死我,凍不死我,這是要嚇死我?還是要……傷心……死我?”
傷心……死……莫笑只覺四肢百骸都是一麻。可轉眼,她腦門一清,這個男人又在引誘自己、又在哄騙自己。她扭頭忿忿地白他一眼:“作不死你!”表情分明惡狠狠的,可語氣聽着卻像小女人撒嬌。她自己都覺得肉麻,皮肉禁不住一緊,她擡着胳膊推搡:“放手,唔——”
又來這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