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偎在竹藤鞦韆上，茫然地踮着腳尖一蕩一蕩。朝陽有點灼人，她仰望天空，不由眯了眼。一定是陽光太烈，烤得她雙脣滾燙，刺辣辣的，像極了剛纔他雙脣蓋落的感覺。他竟當着那三個女人吻了她，好像秀一把恩愛，離婚傳聞就會不攻自破一樣。她苦笑他幼稚，可頃刻又斂了笑。
剛纔，他瞟都懶得瞟一眼老媽，甩下一屋子“客人”，拉着她徑直就上了樓。這樣粗魯的逐客令，她還是頭一回見。
不過剛上了兩階臺階，她就聽到身後毫無徵兆的咆哮。就是咆哮，一點兒不誇張。她扭頭，卻被男人的手掌使蠻勁給扳了回頭。只是一瞥，她還是看清楚了沙發上暴怒跳起的貴婦，那張貴氣十足的臉被憤怒扭曲得有些猙獰。如果不是路阿姨攔腰抱着，暴怒的貴婦恐怕早已衝上了樓梯。
她驚愕地看向他，一霎，她自覺從他清澄的眸底一路看到他的心底，隱忍、痛苦還有她從未見過的哀憫。手被他緊緊地裹着，在婆婆突如其來地暴怒那刻，她分明感覺到他從掌心到肩頭都冷不防地一搐。他掌心的溫度驟地降至冰點，凍得柔韌頎長的手指都僵了一樣，她看到那張清俊的側臉結了冰凌，緊抿的嘴角更是拒人千里的冷漠。
“雷鳴霄，你是什麼態度！”
“爲了個上不了檯面的賤女人。你竟然這樣對我！”
“上樑不正下樑歪，你果然是雷霆軍的孽種！居然也爲了個賤女人跟我翻臉？”
“回來！給我回來……”
身後的咆哮簡直不堪入耳，莫笑漲得滿臉通紅，木然地被身邊的男人拽得一路踉蹌。她忽然生了幻覺，那一句句歇斯底里的咆哮，竟像一鞭鞭狠抽着他的臉。她看到那緊抿的嘴角微微抽扯，她只覺得心也跟着抽扯。她緊了緊他的手，尤覺不夠，另一隻手不自覺地攀上他的胳膊，好像要把渾身的力道都借給他一樣。
婆婆自丈夫有了外遇，就有了躁狂症傾向，離婚加劇了病發，女兒意外身故更叫病情雪上加霜。這樣的家庭環境，莫笑簡直無法想象雷鳴霄是怎麼長大的，這一路又受了多少辛酸和委屈。
當他推着她進臥室，砰地甩上房門，衝到牀頭櫃翻箱倒櫃地找煙，她只覺心口像被美工刀猝不及防地剜了一塊，疼得她都眯了眼。其實，她只不過是胳膊撞到了牆上，正好碰到舊傷而已。可疼的卻全然不是胳膊，卻像是心。
她怕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男人。那刻，她早把劈腿、分居和離婚拋到了九霄雲外。在他仰頭吐出第一個菸圈時，她衝過去奪下他的煙狠狠掐滅。她甚至沒容他惱怒擡頭的間隙，一把就摟住了他。腦子一片空白，她只想用自己的體溫予他一絲溫暖。她一直摟着他，直到她感覺到懷裡僵硬的身體緩緩恢復熱度和韌性……
莫笑低下頭，盯着蒼白的麻質長裙。啪嗒，一滴淚迅速滲入麻線，消失無蹤，只剩一點潤潤淺青。她忽然對他過往的種種冷漠和過錯都釋然了，剩下的竟然只剩心疼，只因那一刻的相擁，讓她第一次感覺真正走進了他滿是創傷的心裡。他只是缺了愛和關懷，所以才冷漠地遊戲人生。
她不想離開他了。不想。
他需要她，也愛着她。如果說他心底的傷正等着誰去安撫，她想，那個人只能是她。她又怎能自私地離開？
不，她守着他，也不是無私，她從來不是聖母瑪利亞。她是爲了自己，爲了自己的愛情。或許看起來，她的確在犯傻，可她知道，只有犯傻，她纔有可能用自己的愛捂熱那顆時冷時熱的心，讓他一直恆溫。爲他，也爲了她自己，她不該輕言放棄。
這場婚姻，既以混亂的三角戀開始，她有何資格苛求他的過往？既然早說好，先結婚後戀愛，她怎能任由情敵發來一張照片就打了退堂鼓？即便最終結局依舊落寞，倘若她曾努力，也能無悔。她難道真甘心就此打住，退出他的世界？
淚一層層霧花了眼，她眼裡的世界朦朦朧朧。她探手在藤椅上摸了摸，抓起手機，拂了把淚，撥出了電話。
“笑笑？”
聽起來，自己的電話叫歐陽陽有些意外，莫笑不自在地正了正坐姿。隱約聽見那頭響起機場廣播，她強裝平靜地打趣：“空中飛人，現在方便電話嗎？”
“方便，正無聊地候機呢。”
莫笑頓了頓。其實，她也不清楚爲什麼要撥這個電話。也許，她只是想讓自己徹底下定決心，又也許是前段時間的相處，她對他多了一份藍顏知己的情愫，又也許是那場打鬥讓她覺得該做些交代。“我決定不離婚了。我想再努力一次。”她說得很堅決。
歐陽陽似乎沒有半點意外：“嗯，想清楚了就好。”
“嗯，”莫笑起身往屋裡走，“從小到大除了順着媽媽的心意一步步按部就班，我從沒真正努力爭取過什麼。哪怕……”她笑：“其實當年，你不用那麼實誠的，我又不會向你表白，莫笑的字典裡沒有女追男。”
莫笑彷彿聽到手機那邊尷尬地嚥了咽。她揉了揉眼睛，好像忽然放開了積壓心口多年的大石，整個人都輕鬆了。她拉開移門走進客廳，盯着玻璃幕牆上自己的身影，好像是對自己說：“不過，我現在想改一改，儘自己最大的努力經營好這段婚姻。”“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愛他，讓他也同樣深愛自己，”她生生嚥下了這後半句。
辦公室，父子倆對坐着，氣氛有點劍拔弩張。雷鳴霄本來就不是乖順的兒子，又經過早上那番鬧騰，一張臉早黑得掉煤渣子了。
“都三十歲的人了，處事還是不成熟。”雷霆軍沉着臉，“華商百億造城是你挑的頭。你現在拍拍屁股走人了，加拿大那攤事誰管？”
借題發揮？還不是爲了季度董事會的事？雷鳴霄不以爲然地翹起二郎腿：“那邊已經步入正軌，視頻電話遙控進度就行。”
雷霆軍動氣了：“你真當是你能耐？你那些叔伯們掏了大幾十億出去，哪個不是以雷氏的信譽背書的？出任何紕漏，都是在賣我雷霆軍的老臉。”
雷鳴霄深深地看了爸爸一眼。慢條斯理地端起咖啡抿了一口，他淡漠噙笑：“派我管集裝箱那堆雜事，就是想讓我知難而退？董事長如果是不滿我董事會臨時離席，我引咎辭職。”
雷霆軍怔怔地看一眼兒子，竭力順着面容：“年輕人多歷練是好事。雷氏並不是不近人情的地方，年輕人別動不動把辭職掛嘴上。”
“爸，”雷鳴霄微傾着身體，皺了眉，“你該清楚，我對雷氏遠不像你想的那麼感興趣。如果我是打算回來接班的，當初我就不會向你無息借款在溫哥華創業了。”他靠回沙發，自信滿滿地攤手笑道：“我有多少能耐，在溫哥華早證明過了。如果不是爲了結婚，我壓根不會回上海。在不在雷氏工作，對我來說，真的無所謂。”
父子倆靜默地對視。雷霆軍終於起身慢悠悠地走去門口。他忽然頓了下來：“我就你這麼一個兒子，你不接班，難道還讓我指望職業經理人？你成家立業，做父親的當然高興。可凡事有度，我不希望造城計劃出任何岔子。”“還有，”他回頭，“公司不全姓雷，你近來太散漫了。”
看着房門緩緩合上，雷鳴霄不耐地起身。伸手掏開煙盒，剛想點燃，他瞥一眼頭頂的煙霧報警器，更加不耐煩地扔開了打火機。走去窗口，透過玻璃牆俯瞰外灘，上海的霧霾越來越嚴重了，他冷笑，這霧霾哪裡比得過家裡烏煙瘴氣？拋家棄子的父親、歇斯底里的母親、死於非命的妹妹，這個家像被施了詛咒，一片冰冷。
陡然，他居然想起早上那個溫暖的懷抱，胳膊隱隱不自在，好像還被那女人摟着，腦子也不清爽，好像還被她身上的薄荷檸檬縈繞着。
可剎那，他就清醒過來。他又冷笑，笑得更加陰沉，她以爲她是誰？把自己當聖母瑪利亞？她以爲她的底細瞞得了誰？一隻毒蠍子裝聖母瑪利亞，真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