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山裡紅拿走了貓叔的石盒,藏在一個神秘之處。她一個人走在暴曬的太陽底下,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混着滾落。她擡頭看着那混沌的天空,一絲掙扎着的藍。她該要如何找到殺害貓叔的兇手,她該要如何靠自己將整個花容寨撐起來?她真的很累,很累,不想再走下去了。想要逃脫的念頭閃現在她腦海中,遲遲不肯退卻。她路過中原城中時,想起那日宗清一劍挑去斗笠,他看她的眼神。那是她第一次正視一個男子的眼睛,放蕩不羈的外表下藏着的愁苦。就像她自己一樣,總是一副強大的驅殼,有時候自己甚至都不敢表現出一點點軟弱,她怕別人看穿了自己。走着走着就走到她剛離開不久的於府,只要踏進去這一步,她這一生就在一條不歸路上了,想回頭也回不了了。她隱隱感到,於巍山肯定與父親當年的冤案以及當年父親的死有莫大的關係。當一切真相大白之時,她要面對的不只是殺父之仇。

“不……”她剛要擡起的腳又放下。她站在門口,回首看着那條望不見盡頭的街道,人來人往,或高興或煩悶,他們有平常人喜怒哀樂的權利,也受着平常人生活規律的支配。而她呢?她生在鍾家,是鍾振聲的女兒,她就是要過這樣的生活,走這樣的路嗎?太陽無情的炙烤着大地,以及行走在大地上的每一個人,山裡紅擡頭望着那狠心的烈日,體內藥性發作,瞬間昏倒在地上。

等她醒來時,看到房間裡一片血樣的紅映入眼簾。模模糊糊的有個孱弱的身影在屋裡來回走動着。她睜眼一看是海靈身邊的侍女,當日就是她親手將藥遞給山裡紅看她服下的。海靈坐在一邊面無表情的發着呆,她眼神發出刺人的光,似乎在謀劃着什麼。

“少奶奶,她醒了……”

“你先下去吧。”

那丫頭喏了一聲就退出去,關好門。海靈佯裝笑意走到山裡紅身邊說:“姑娘回來了,你願意做宗清的妾了?”

她忍住眼神中的鋒芒,點點頭。

“我給你服下的是蝕骨丹,若是沒有我的解藥你活不過一年。一年之後,你若是幫我生下宗清的孩子,我自然是會給你解藥。倘若不能,你也別怪我心狠。”她說話時的語氣冷的刺骨,卻依舊帶着笑容。是什麼能讓一個女人變成這樣,山裡紅從小到大見過不少大場面,今日卻被一個女子的嫉妒和算計嚇到了。

“我如何能相信你?”

“信或不信,由你。”說完這句話,她冷眼旁觀了虛弱的山裡紅一眼,保持着該有的尊榮走出了房間。山裡紅看着這個根本不屬於自己的地方,她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但是她知道這或許將是她此生最難過的一段時光。可是無論怎樣,已經上路就不能回頭,她若真的只有一年的生命,那更該努力去尋找證據,爲父親爲貓叔洗刷冤屈,報仇雪恨。

(二)

幾日後,山裡紅的身體恢復的不錯,於府上上下下忙活着準備他們兩個的婚事。雖然是納妾,可還是辦的很熱鬧。山裡紅說自己自幼是個孤兒無父無母,木海靈爲顯示自己的賢惠,特意求父親認山裡紅爲義女。讓她以妹妹的身份嫁入於家,唱一出娥皇女英共侍一夫的好戲。

在結婚之前,宗清一直都被關在起來。於巍山雖然心疼兒子,但是爲了於家的香火,他不得不這樣做。他怎麼知道娶得這個女子是否能將宗清留在家裡。他也老了,盼着宗清能收收心幫幫自己,可是這個兒子整日就只知道花天酒地。他和木鐸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現如今兩家又永結秦晉之好,宗清待海靈如此,兩家關係也是該緩緩了。他思慮了很多事情,眼下自己還有一筆大買賣要和木鐸龍一起做呢,還不能撕破臉。真盼着這個兒子,能給他爭口氣,不是塊做生意的料,把於家的香火留住也好。

成親之日,山裡紅蒙着紅蓋頭,被人攙扶着拜天地,入洞房。她不想看任何人,包括曾經在她心間短暫駐足的於宗清。她不斷地提醒自己,她嫁給於宗請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找出證據。爲父親和貓叔洗清冤屈,報仇雪恨。她所有的忍辱負重也都是爲此。從答應要嫁給於宗清的那一刻起,她就決定要做個斷情絕義之人。

她坐在房中,靜靜的,第一顆紅燭快燃盡了。風從窗口吹來,將她的紅蓋頭吹落。門吱呀一聲響,沒聽見腳步聲,只見一個穿着一身新嫁娘的女子如遊魂般走進來。“洞房花燭夜,獨守空房的滋味如何?是不是等的心都碎了……”木海靈冷嘲熱諷的走過來。每一個字裡都帶着無盡的痛苦,可是她的表情卻裝作滿不在乎以及勝利的喜悅。

看她穿成這樣,山裡紅就知道她的來意。她起身連看都不屑看她一眼就大步走出房門,外面的空氣讓她壓抑的內心舒緩了一些。

“姨娘請隨我來。”那個侍女引着山裡紅到了隔壁的房間。是一間久沒人住的客房,房間裡連根蠟燭也沒有。悽清的月光照過來,山裡紅心中反而輕鬆了許多,這本就不是她的洞房花燭夜,木海靈這樣做反倒幫了她。省去了對付於宗請的很多麻煩。她坐在牀上,抱着雙膝看着窗外的星星,“爹,娘,貓叔……你們就這樣把芙兒一個人丟在人間。”月光已在眼前朦朧成迷離的光影,她無言的訴說着心中的痛苦。那個人的腳步聲走過窗前,停止了,又繼續向前。她聽着……怎麼就從這時斷時續的腳步聲裡聽出了悲傷呢?

剛纔的侍女又輕輕推門進來。“姨娘,這是少奶奶給您準備明早的衣服。您早點休息,三更天還要……還要回房呢。”她說話中的帶着幾分憐憫,拿了根白色蠟燭,幫山裡紅鋪好牀鋪。

“見了怎麼多面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山裡紅見她如此溫潤,一點也不像海靈般冷酷惡毒,怎會做了她的丫頭呢?

”我叫月心。”

”月心……多純潔的名字。和你很配……“

“少爺給我起的名字,當年少爺從大街上把我撿回來的時候,我都快不行了。後來救活了,少爺說‘見你雙眸明淨如月,不如就叫你月心吧’從此我就叫月心了。嘿嘿……”她訴說着往事,彷彿把山裡紅當成一個貼己的朋友般。

“你不是你家少奶奶的陪嫁丫頭?”聽月心這樣說,山裡紅多少有些吃驚。

“不是,我們三個小時候都是一起長大的。少奶奶嫁過來就把我要到她房裡了。姨娘是怎麼認識我家少爺的?”

“……”山裡紅不知如何開口。“我們兩個……沒什麼好說的。”她到牀上躺着,毫無睡意。“月心,你陪我說說話吧?給我講講你家老爺,你家少爺的事情?還有平日裡我該注意些什麼,別壞了家裡的規矩。”

“要說起我們家老爺和少爺真是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們家老爺以前是靠賣糧草起家的,後來十幾年靠自己的奮鬥成了江南首富,老爺的老家就是中原城的,說是離家二十年該回家看看了,他就舉家遷到中原城來了。還有我們家少爺,那也可是風流倜儻的俊男才子……當年還十幾歲的時候就迷倒江南衆多美女……”她的確有幾分心機,幾乎一夜的談話,絲毫不涉及任何深層的東西,或者任何有關主人不好的事情。世故圓滑的手段,讓她在木海靈身邊做什麼事情都滴水不漏。讓山裡紅心裡覺得有一絲放鬆的是,月心是宗清的心腹,而不是木海靈的心腹。她的談話就這感覺告訴她,是何意?她不懂……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鬆警惕。在於府這個深宅大院內,除了她自己,她誰都不會相信。

(三)

三更山裡紅已換好木海靈爲她準備的衣服回到房裡。她看到牀上那個春宵一刻之後酣睡的男子,她的腳步不由自主的移到牀前仔細端詳着那張俊美的臉。月心說了很多宗清的往事,她似乎一下子對他多了幾份瞭解,原來年少時他還是個行俠仗義少俠,一點也不是如今這般荒唐。到底是什麼改變了他,讓他成了一個只知道流連煙花之地的浪蕩公子?

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望着他,天快明的時候,她坐在梳妝檯前要做做樣子。看着鏡中這個一身賢妻良母裝扮的女子,她彷彿不認識自己了。那個以前眼中有刺人光芒的山裡紅不見了,如今的她不過是別人的手中一顆棋子,一個卑微的小妾。她心裡嘲笑着鏡中這個陌生的女子,眼中忍住那要衝出內心的感受。她的手緊緊的賺着那支眉筆,看着鏡中令她厭惡的自己。

一雙手慢慢的爬上她的手,反握住,將那眉筆拿在手中。宗清溫柔的眼神中夾雜着說不出的些許憂傷,他看着山裡紅,輕輕問了一聲:”昨晚睡的可好?“

”還好……“山裡紅迴避着他的目光。他俯着身子,眼睛死死的盯着山裡紅。”芙兒?“他試探着叫了聲。

山裡紅內心顫動,除了爹孃,貓叔,和琛哥之外,還從未有人這樣叫過她。她含着淚望着眼前這個人,碰到他目光的那一瞬又躲了回去。宗清擡起手溫柔的託着山裡紅的臉,爲她輕輕地畫眉,爲她輕輕地抹去眉宇間不該有的那藏不住的凝重……

收拾好之後,宗清要帶着山裡紅去給於巍山敬茶。宗清握住她的手走進廳堂,她起初想掙脫,但還是被他死死的握住。

“老爺請喝茶……”

“哈哈……宗清這姨娘也過門了,你也該好好收收心,趕快讓我抱孫子。”

“知道了爹。”

“妹妹都過門了,還沒說自己原先叫什麼名字呢?平日裡姐妹之間,稱呼少奶奶,姨娘太生分了。”海靈滿臉笑容地看着山裡紅,那逼迫的眼神,讓她無路可退。

“我……”

“她叫姓玉,名芙蓉。”

山裡紅偷偷擡眼看着一臉鎮定自若,卻故作頹廢的宗清。“爹,海靈,你們要是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我就帶着芙蓉去院子裡逛逛,我們都剛來不熟悉。”

“去吧……去吧。”於巍山擺擺手。

宗清如來時一般緊握着山裡紅的手走出大廳,直到感覺他們看不到的時候,才緩緩鬆開。兩個人站在一池荷花前,望着那不知所向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