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人。”
穿過長長的甬道,在照壁前,戶部尚書張弘遠,和工部尚書衛宕,快走幾步,截去馮翊的去路。
“二位這是?”馮翊一拱手。
“連日以來,皇上只單獨召見過馮大人,所以我等想知道,皇上爲何作出御駕前往疫區的決斷,而且態度如此堅決?”
馮翊沉默,對此,他的確不好作答,縱然是他,也萬料不到,傅滄泓會如此地孤注一擲,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不過,他的舉動,倒不像是爲國爲民,而是……像在與某人賭氣。
賭氣?
他是北宏的皇帝,在這北宏國內,還有誰,敢忤他之意?
如此算來,讓他真正下定決心的,只怕是那個人——縱然天涯遠,他們之間的牽繫,依舊是千絲萬縷。
“聖心已定,再無他議,兩位大人,還是請回吧。”
張宏遠與衛宕對視一眼——原本以爲,機智過人的馮翊會有辦法說服皇帝,可是現在看來——
衛宕濃黑眉頭緊緊皺起:“倘若皇上出了事,國內必定人心大亂,到時候……”
“衛大人所言不差。”張宏遠接過話頭,“眼見着國勢稍定,是再經不起變故了。”
“兩位大人的憂慮,馮翊心知肚明,”不待他們把話說完,馮翊便出聲打斷他們的話頭,“在皇上離宮之前,我會,再次進言勸阻。”
“既如此,一切仰仗馮大人了。”張宏遠與衛宕當胸抱拳,作辭離去。
佇立在照壁前,馮翊脣邊卻滿溢苦笑——要說服傅滄泓,談何容易?
可是,這千里好山河,真的要因爲一個帝王的私情,而不復存在嗎?
……
“火狼。”
“屬下在。”
“你已經跟了朕四個時辰,想說什麼就說吧。”
“皇上,災區的疫情,確實兇險……”
“愈兇險,才愈好。”
“什麼?”火狼幾乎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那男子卻垂下雙眸,不再說話——很多事,都不足與外人道。
沒有人懂得,他爲何會對夜璃歌如斯執著;
沒有人懂得,要如何,才能讓那個女人,重新回到他的身邊。
他等過,沒有結果。
他追逐過,也沒有結果。
或許,現在該換一種方式了。
倘若她還顧念一點情分,一定不會,一定不會……
想至此處,傅滄泓不由緊緊握起拳頭——是賭嗎?
確實是賭。
以生命爲籌碼,去賭這一局。
賭她會不會回頭,賭她還愛不愛。
而這些,火狼,或者外面那些人,怎麼會懂呢?
“去準備吧,明日,啓程。”
……
立在樹下,夜璃歌雙手環胸,仰望着空中冰瑩的月輪。
心裡很煩,很亂。
本來已經拿好主意,就在這山中呆着,哪兒都不去。
可是——
他爲什麼如此任性?
雖然,她並不清楚,他到底要做什麼,可是心裡的感覺不會錯——似乎,從很久以前開始,每次他要出事的時候,她就會預先察知。
該死!
一聲低咒,夜璃歌粉拳揮出,砸向堅硬的樹幹,只到中途,卻被另一隻手輕輕握住,抵消了力量。
“涪頊?”
“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他定定地看着她,眸光像月華一般澄明。
夜璃歌撤回手——縱使堅毅果決如她,也控制不住內心中的慌亂。
除了擔憂傅滄泓之外,更擔憂離開此處後,可能發生的一切,感覺事情正在脫離自己預想的軌道,朝着不明方向發展。
“涪頊,你回去吧。”
默然看了她小會兒,安陽涪頊轉身走了——很多事情,只有她自己,才能想明白。
找了個很幽邃的地方,夜璃歌將自己深深藏起來,然後,從腰間錦囊裡,摸出顆淡黃色的藥丸——寧息丸。
只要吞下它,便能立即忘記一切,沉入長久的睡夢中,少則十日,多則一月,方能醒來。
真是一個好辦法。
如果西楚泉所言是真,那麼,只需半月光陰,該發生的一切,都會發生。
睡過這半個月,再去北宏——如果他還活着……活着又怎樣?死了又怎樣?
夜璃歌忽然對自己,生出無窮的恨意——恨自己不夠狠絕,恨自己始終忘不了他——如果這世間真有所謂忘情水,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飲下。
將藥丸懸在眼前,看了良久,最後發一聲喊,擡手一擲,藥丸悄無聲息地墜入黑暗。而她,像風一般,衝出了樹林……
“西楚泉!小嗷!”
“什麼事?”兩個男人揉着惺忪睡眼,從牀上坐起。
“我要離開!”
“呵,”西楚泉低笑了聲,“想通了?”
“我沒時間開玩笑,”一旦做出決定,夜璃歌便恢復往日那種乾淨利落的行事作風,“你們呆在這兒,等我回來。”
“你一個人去?”
“是。”
“確定?”
“確定。”
“我無所謂。”西楚泉聳聳肩膀,重新躺下。
傅滄驁拿眼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想從她臉上找到什麼答案。
“涪頊,”夜璃歌轉頭,看向安陽涪頊,“你呢?是一直留在這兒,還是——”
“留在這兒。”安陽涪頊的回答,沒有絲毫躊躇。
“可是炎京……?”
“炎京的事跟我無關。”安陽涪頊說得極其淡然。
“那個金瑞……”
“再說一次,炎京的事,跟我,無關!”安陽涪頊的神情,竟是從未有過的堅決。
“……好吧,那我……走了。”夜璃歌言罷,真地一轉身就走了。
屋中一時靜寂。
“輸了。”
西楚泉忽然說。
“什麼?”
“你,你,”西楚泉擡手,指指他再指指傅滄驁,“都輸了,那個女人,一生都逃不脫,他的掌握。”
三個男人同時沉默,或許,夜璃歌這一次的選擇,對他們而言,都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
輸了。
就是輸了。
不管現實如何慘淡,都必須面對。
傅滄驁起身落地,甩開步子走了出去。
“你呢?”西楚泉轉頭看向安陽涪頊,“還要繼續這場永遠沒有結果的遊戲?”
“當然。”安陽涪頊答得毫不猶豫。
“看不出,”西楚泉也下了牀,長身而立,“你竟然有這樣的毅力與決心。”
“我有沒有決心,那不重要,”安陽涪頊眯眯眼,“不過,我很好奇,你呆在這裡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不妨猜猜看。”
“呃,”安陽涪頊擡手,摸摸光潔的下巴,“不會,你也喜歡她?”
“你覺得呢?”
“原因不會如此簡單,”安陽涪頊眼裡閃着與往昔全然不同的光,視線最後落到西楚泉的胸脯上,“我想,你的心中,一定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不單關係到我們每一個人,甚至,關係着千百萬人的生死存亡……我說得可對?”
“啪,啪,啪。”西楚泉拍手,眸露讚許,“安陽涪頊,有長進啊。”
“過獎。”一絲奇異的感覺,突如其來地從安陽涪頊心中掠過,轉瞬即逝——面前這個男人,看似對什麼都不在乎,內心卻深不可測。
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混在他們堆裡,旁觀了所有的一切,卻始終無所作爲——他真的像他表面看起來,那麼清高?他真的無所欲亦無所求?還是他所求的,根本是他們無法想象的?
安陽涪頊沒有繼續揣測下去,因爲,他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他要跟着夜璃歌。
和傅滄驁一樣。
雖然,他知道傅滄驁絕對不會跟他一路,也絕對不會幫助他。
可是,他已經不在乎了。
闖蕩江湖吧!
血管裡有一種原始的衝動,在奔騰叫囂着——不管結果如何,闖蕩的過程就值得讓人期待,或者會碰見猛虎和獅子,或許會遭遇陷阱和磨難,但,那又如何?
不闖蕩,怎知乾坤有多大?
不闖蕩,如何能煉成一顆王者之心,一股王者之概?
於是,闖蕩吧。
這竟然是安陽涪頊心中,此刻最真實的想法。
轉過身,他亦走了。
“良叔。”
“少主。”
“你覺得,我們是留下,還是,也去湊湊熱鬧?”
“一切,但憑少主定奪,老殘誓死追隨。”
“嗯。”西楚泉摸摸下巴,卻沒有立即作出決斷,而是盤膝坐回牀上,闔攏雙眼,開始默默凝思——
大概,這天下間,沒有人想得到,曾經見過《命告》的人,不止夜璃歌,還有他——西楚泉——
夜璃歌只知《命告》不可修改,可他西楚泉卻諳得,每一個微妙的細節,都有可能導致命運的軌跡發生偏轉——
從前,他並不願意去修改,因爲他覺得,一切沒有修改的必要——所有人要死要活,與他無涉,反正他活在這個世界上,既沒有情,也沒有愛,更沒有什麼貪戀……
可是現在——他似乎真的不介意,和他們玩一玩。
夜璃歌,你最後選擇的那個男人,真的是傅滄泓麼?
呵呵,很有意思呢。
男子俊美的容顏上,浮起一絲魅惑又從容的笑。
魅惑,而從容。
他想魅惑誰?
而他的從容,又是,爲了誰?
……
金色龍輦緩緩駛出城門,低垂的簾幔遮住皇帝的面容。
前次開道的火狼幾次想回頭,卻終究強行將自己按捺住。
而隨行的禁軍,則個個暗懷心思,有不少人憂慮着自己的生命安全,以致於整支隊伍看上去,有些疲軟。
行進兩日,在途中歇了兩站,火狼私下裡暗查時,已有十名禁軍逃跑,其中還有一個隊長。
他不想向傅滄泓彙報,只得自己處理——派暗衛將他們抓回,塞進木籠裡關了起來,待到了目的地,再作處理。
越靠近疫區,所見到的境況便愈慘——不少面帶菜色的難民從這支隊伍旁拖兒帶女地走過,面無表情,神色麻木,荒山叢中,更有不少百姓倒斃於地。
“皇上,”火狼終於沉不住氣,撥轉馬頭,衝回輦前,“屬下求您,看在這遍地瘡痍的份兒上,不要再往前了!”
皇帝終於睜開了眼,眸子卻像冰一樣冷,似乎對四周正在發生的一切視若無睹,薄脣間吐出兩個剛硬的字:
“向前!”
“皇——”火狼所有的疾呼,硬生生卡在喉嚨口——傅滄泓這樣的表情,他再熟悉不過,是一種發自骨子裡的堅執,縱然刀山火海,地獄十重,也要強行到底的堅執。
那麼,就這樣吧,忍着滿心悲涼,火狼掉轉馬頭,右臂高高舉起,嘶啞的喚聲被風吹揚開去——
“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