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府裡出來,夜璃歌自皇宮南宮門而入,腳步匆匆往德昭宮而去。
“太子妃。”
手拈一柄宮扇,南宮箏嫋嫋婷婷而來:“借一步說話。”
“什麼事?”退到樹蔭後,夜璃歌揚起眉頭,有些不耐煩地道。
“我就不明白了。”南宮箏上上下下瞅她一眼,忽然道。
“不明白什麼?”
“你不過就是長了張漂亮得過分的臉,爲什麼那些男人都對你如此癡迷?”
夜璃歌的臉色沉了下去。
“罷罷罷,”南宮箏擺手,“算是我多嘴,不過夜璃歌,我覺得,你最好,還是和皇上保持一點距離——因爲,他了解你越多,愛你就會越深,這種癡迷,到最後會釀成滅頂的災難——如果,你不打算完全投入這段感情,如果,你不打算和他過完一生,就趁早了斷。”
夜璃歌怔住。
她沒想到,會從她這裡,聽到這樣的警心之語——最近身邊的人,個個都變得聰明起來了?
南宮箏說完,自己搖搖擺擺地走了。
沉思良久,夜璃歌仍往德昭宮而去。
“朕意已決,在最短的時間內,傳位於皇弟安陽涪瑜。”
在她快靠近御書房房門的剎那,安陽涪頊的聲音忽地傳出,擊中她的心臟。
“皇上,皇上,請三思啊皇上。”
“朕已經三思過了,以朕之才,本不配掌這大位,而皇弟雖年幼,卻心高志闊,滿腹經綸,璃國只有在他手中,方能壯大。”
“不可以。”
不待他把話說完,夜璃歌推門而入,屋中所有的喧譁頓時靜止,所有人都轉過頭來,定定地看着她。
“不可以,”她無視其他人,只盯着安陽涪頊,“我說,不可以。”
“璃歌?”
“如果你一定要這麼做,我會立即從炎京城中消失,即使天涯海角,你都再找不到我。”
“璃歌?”
見夜璃歌的態度如此堅決,所有人反倒齊齊呼出口長氣。
大臣們相繼告退,剩下他們兩人面面相對。
“我再重複一次,”夜璃歌目光凜凜地盯着他,“我不喜歡庸碌無爲的男人,以前是,現在是,今後也是!安陽涪頊,如果你想完整地得到我的心,那麼就做一個好皇帝,認認真真做一個好皇帝!”
手撐着桌面,安陽涪頊半晌沒有作聲——昨夜夜璃歌的不辭而別,的確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危機感,他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一直沒有穩定,他能感覺到,她的身體潛藏着一股昂揚而勃發的力量,讓他都覺得震驚和害怕的力量,他想設法束縛她,卻始終無計可施——如果她真的要拋下他而去,他又能怎樣呢?
縱然他是皇帝,縱然他富有四海,可是唯獨在她面前,他卻始終感覺自己的渺小和無力。
要一個男人,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承認失敗,那種滋味很不好受。
誰都不願意面對。
誰都想要逃逸。
但他卻無法逃逸,每每只要看到她的影子,聽到她的聲音,他就忍不住振奮,渾身充滿力量,可一旦她不見了,他心中就空落落的,像飄上半空的羽毛,上不着天,下不即地。
很多次他都想擁她入懷,一遍又一遍地告訴她,璃歌,讓我愛你,讓我愛你,好不好?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
“我給你三個月時間,”夜璃歌的聲音再次響起,“獨立面對、處理所有的問題,專心致志,做你該做的事,如果你能堅持,到時候,我自然會來找你。”
“三個月?那你呢?”
“我會藉着這段時間,去海外逛一逛。”
安陽涪頊看着她,就那樣看着她,直看得夜璃歌心裡發酸,轉開頭去。
“涪頊,我們只是暫時別離。”
“嗯。”他悶悶地答,話音裡含着無限的委屈。
“涪頊,對一個男人來說……”
“你別跟我提這些!”安陽涪頊忽然發火。
“嗯?”夜璃歌驚詫地睜大眼,她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
“璃歌,你總是在意自己的感受,可你有沒有想過,對一個男人而言,重要的是什麼,或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是嗎?
夜璃歌眼中閃過絲困惑——是她對男人的認識太片面了?
也對。
天下間,不是每個男人都會以天下爲己任,不是每個男人都想着揚名立萬,盛世功成,或許他想要的——
“如果你想要的,只是一個愛你的女人,那麼——”
“我不會放棄!”安陽涪頊忽然失控地叫起來,“要我放棄你,除非江山傾,璃國滅!”
夜璃歌的心跳驀然滯住——事情不是這樣的,她從來沒有給過他任何暗示,爲什麼卻成了這樣?
到底是什麼,讓他的執念已經變得如此之深?
也許,想和一個處在情感風暴中的男人談判,這本來就是個錯誤。
“好吧。”她深吸一口氣,“你的心思,我知道了,並且會很認真地記住——那麼,你能不能安靜三個月呢?認真履行你做皇帝的職責?”
“我能。”安陽涪頊也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我會在這兒等你,一直等到你回來。”
擡頭再深深地看他一眼,夜璃歌側身,邁着緩滯的步伐,走出德昭宮。
直到泌冷的風吹透衣衫,她方纔微微清醒過來,強打起精神朝外走。
看看那空寂的長街,她心中的任性再次發作,也不回司空府,也沒有打理什麼行李,施展輕功,便朝城門的方向而去。
沿着長長的驛道,她毫無目的地往前,往前,一直不停地往前……
直到茫茫瀚江邊。
隔着一帶輕煙,夜璃歌看見了那艘白色的帆船,甲板上立着一人,背影頎長,給人無限遐想。
眼中閃過絲躊躇,她想要後退,卻到底沒有,邁開步子,登上帆船。
“你來了。”
男子的嗓音,微微有些冷。
“嗯。”
“想好了麼?”
“想好了。”
男子轉頭,看着她忽然鬼魅一笑:“上了我的賊船,要下去,那可就難了。”
“賊船?”夜璃歌也笑了,“這倒是合了我的脾胃,且讓我看看,你這船有多賊!”
男子擡起手,撫了撫額前垂落的烏髮,攝脣吹聲口哨,後方風帆猛然升起,整隻船立即像脫弦之箭一般,朝江心駛去。
兩岸的景色一一從眼底滑過,夜璃歌立在船舷邊,心中忽然生出無窮的感慨。
“放下吧。”男子幽嘆。
“放下?”
“嗯,不放下,你永遠都得不到自由。”
“浮塵,能告訴我,你的真名實姓嗎?”
“爲什麼?”
“以誠相待。”
“哦?”男子挑挑眉,“怕是要讓夜小姐失望了,海外草莽之人,像風信子一樣飄零,無所謂姓,也無所謂名,無所謂生,更無所謂死,一切隨性而來,也隨性而去。”
無所謂姓,無所謂名,無所謂生,更無所謂死,一切隨性而來,也隨性而去——幾句話聽在夜璃歌耳中,好似驚雷一般——她一向以爲,自己灑脫淡然,卻不曾想,世上竟有比她更灑脫淡然的人。
“那麼,我叫你小塵吧。”
“好。”
“你說說看,有沒有愛過什麼人?”
“愛?”浮塵漂亮的脣角微微勾起,“這種惱人的玩意兒,我可不想去碰。”
“難道你,一生都不去碰?”
“你知道,在我們的世界裡,是如何定義男人女人的嗎?”
“嗯?”
“在我們那兒,一對男女如果彼此中意,那就在一起,什麼時候不中意了,就分開。”
“那,孩子呢?”
“十歲之前,留在女人身邊,十歲之後,跟着男人漂泊四方。”
“哈哈。”夜璃歌禁不住笑了。
“怎麼樣?喜歡我們那兒吧?”
“不錯。”
“要不,過去找一個?像你這樣的大美人,男人們會趨之若鶩。”
“找一個?”夜璃歌搖頭——有安陽涪頊和傅滄泓兩個,她已經非常頭大了,再找,只會給自己添麻煩。
“對不起,我現在只想離男人們遠遠地,越遠越好。”
“看得出來。”浮塵點頭,“那等你想找時再說。”
夜璃歌點點頭,將目光再次轉向遠方——不得不說,這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的確拂平她心情的焦燥、不安,與困擾。
其實,一生一世寄情于山水之間,不去沾染世俗的塵埃,也是一種極其詩情畫意的生活啊。
活着,不就是爲了讓自己更開心,更快樂嗎?
如果相愛帶來的不是幸福,而是更深的痛苦,那爲什麼要相愛呢?
嚮往自由有錯嗎?
想做自己有錯嗎?
“你沒有錯。”像是聽到了她的心聲,浮塵再次言道,“正所謂人各有志,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逼迫你做什麼,所以夜璃歌,真正困鎖你的,不是其他人,也不是世俗,只是你自己。”
“哦?”
“倘若你想要,就去要,倘若你不想要,那就放下。”
“你這話,”夜璃歌挑挑眉,“倒是合極了我的心意,要是世人都像你這般灑脫,那該多好。”
“世人之所以見利,那是因爲有慾望,人心有慾望,就永遠不能超脫,不能超脫,就會被名所累,利所累,情所累,而夜璃歌,你是一個不受任何外物所累的人。”
“換句話說,其實世間之事,你不在意,便看不見,你若看見,那是因爲,你心中在意。”
夜璃歌從未聽過這樣的言論,一時不由怔住。
“所謂見人見智,也是這個理兒——任何一件事,看在任何一個人眼中,都是不一樣的,比如,這方天下——”浮塵公子說着,擡手在空中劃了個圈,“有人當它是性命,有人當它是浮雲,有人當它是戰場,也有人當它,只是一個寬廣的戲臺,演出百種人生。”
“小塵,”夜璃歌擡眸,深深地凝視着他,“你們那裡的人,都是這般超脫的嗎?”
“當然不是。”浮塵搖頭,“我們那兒,同樣有人天天生活在聲色犬馬中,同樣有人沉醉於男歡女愛,華服美食,也有人不食煙火,想要修道成仙。”
“一念動,萬念皆動,一念滅,萬念皆滅。”夜璃歌忽然喃喃道。
“正是這樣。”浮塵頷首,“你若執意不理會,世間萬般喧囂自會離你而去,豈不是聞‘心遠地自偏’一說?”
“謝謝你。”夜璃歌臉上終於綻出純美的笑漪,但覺心中的負荷忽然間盡數釋去。
“看——”
浮塵公子擡手指向處,絲絲白光熾起,托出輪金燦燦的朝陽。
“真美啊——”夜璃歌情不自禁地讚歎一聲。
“確實很美。”浮塵接過話頭道,“其實人世間的波詭雲譎,哪裡及得上大自然的雄渾壯麗,如果人人都能在擡頭的瞬間,將目光投向浩瀚宇宙,想來那些恩怨情仇,都會淡去很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