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司空。”
安陽涪頊突如其來的喚聲,將夜天諍的思緒拉回。
“皇上?”
“朕想了想,夜司空的話,未嘗沒有道理。”
夜天諍一怔:“皇上,都想明白了?”
“或許我們可以試試,以虛應實——傅滄泓不是一直以爲,他的騎兵天下無敵嗎?那咱們不妨打開道空門,趁了他的心意,然後——”
夜天諍心頭劇震——不得不說,這是個絕佳的法子,只是想不到,會從安陽涪頊口中說出。
“微臣會按皇上所言,排兵佈陣。”
“好。”安陽涪頊擺擺手,眉宇間露出絲睏乏,目光來來回回在屋中睃巡,帶着幾許眷戀與不捨。
“皇上,歌兒她會回來的。”夜天諍輕聲勸慰道。
“我知道。”安陽涪頊點頭,卻不禁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邊的淚痕,“只是不知道,等她醒過來,往昔的一切,會不會已經成爲南柯一夢……”
“皇上何出此言?”夜天諍心中微微泛酸,“微臣定當竭盡全力,保家國,保皇上平安。”
安陽涪頊再沒有言語,只是站在那裡,怔然默立半晌,方纔姍姍地去了。
房中岑寂下來,陽光從窗外透進,將長長的樹影投在壁上,有如水墨畫幅。
“司空大人。”
“嗯?”
“這是您要的地圖。”
“好,”夜天諍點點頭,“擱這兒吧。”
放下地圖,夜飛安靜地退了出來。
夜天諍在案邊坐下,將地圖攤開,但見上面山川河流,峽谷平原,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視線最後凝注在一處——虎丘。
那是傅滄泓目前駐軍的地方。
虎丘的周圍,俱是一座座小小的山嶺,宜設伏兵,可是是傅滄泓的伏兵,也可以是己方的伏兵,若是傅滄泓在這些山嶺裡埋伏下軍力,璃國將再難靠近,而虎丘,無疑會成爲傅滄泓紮在璃國的大本營,倘若由璃軍控制了這些山嶺,那對傅滄泓將極其不利。
不過,以傅滄泓的聰睿,定然早早做了安排。
那麼自己,要如何才能將局面扭轉呢?
月上中天。
思考了半宿的夜天諍從房中走出,立於梧桐樹下,擡頭望着空中那輪冰泌的月亮,往昔種種回憶,如潮水般從心頭漫過——昔時年少輕狂,縱馬江湖,諳盡風塵,笑談間蕩寇平賊,於種種刀光劍影間來去自如——他這一生,可謂譜寫無盡傳奇,教人稱羨——權勢、富貴、嬌妻、愛女,無數男人渴望而不可及的,他夜天諍應有盡有。
夠了。
夠了吧。
其實啊,人的一生,短暫得不能再短暫,如白駒過隙,只要痛快淋漓地活過了,便不會枉此一生!
不枉此一生……
念着這句突然冒出來的話,夜天諍脣邊浮起淡淡笑漪,竟生出股超塵脫俗的快感。
……
東方,紅日升起。
夜天諍一身銀甲,手提長劍,步出司空府的大門。
他最衷愛的坐騎——雪影,站在石階下,長尾輕擺,咴咴低鳴着,旁邊夜方夜逐一干最得力的家丁,肅然而立,垂手相待。
“出發!”翻身上得馬背,夜天諍揚劍向天,一聲高呼,馬蹄隨即高揚,得得地朝前方奔去。
……
虎丘。
站在最高的山崗上,傅滄泓極目望着遠方,黑眸深凝。
黑狼垂手伺立於他的身後,一臉緘默。
“幾日了?”
“三日。”
“三日?”傅滄泓雙眼一眯——三日了璃軍居然半點動靜都沒有,是被他過於猛烈的攻勢給嚇破了膽,還是——
“新容城呢?”
“城門緊閉,按兵不動。”
“哦,”傅滄泓瞳色更冷,“傳朕軍令——明日辰時,前軍急馳新容城下,準備攻城!”
“是!”
兩人又細細察看一番,方下了山丘,迴轉軍中,卻見張廣雷正和兩名副將正站在沙盤上,指點交談。
“怎麼?”
“皇上,探兵傳來消息,”張廣雷的面色有些難看,“說夜天諍已經親至新容城。”
“夜天諍?”傅滄泓削薄脣角微微向上揚起,擡手捏住下頷——有意思,真有意思。
“他有何舉動?”
“沒有。”張廣雷微微搖頭,“新容城仍舊是那副樣子,不見半個璃兵出城。”
“既然如此,明日先派一支軍隊探城,得到詳細情報再作計較。”
新容城中。
被恐懼折磨得消瘦一大圈的城守丁得勝,對着夜天諍不住點頭哈腰——這些天來他一直擔心新容城會失守,晝夜提心吊膽,天天去城隍廟磕頭請安,祈禱蒼天見憐,能讓自己逃過一劫,而現在,夜天諍這尊大神從天而降,他不由鬆了一口大氣,自是鞍前馬後任勞任怨。
夜天諍卻不樂見他這副模樣,找了個藉口將他支開,便命夜方夜逐堆起沙盤,開始分析雙方作戰局勢。
以虛避實。
最後,他的腦海裡,給出這樣的答案。
不過,在“撤退”之前,他必須給傅滄泓做個樣子看看。
次日一大早,黑狼親率一支驃騎營,馳至新容城下,但見城頭旌旗飄揚,與昨日相比,完全是另一番情形。
來回在城樓下跑了兩圈,黑狼張弓拉弦,利箭破空,將最高那面旗幟射落,隨即,城樓上閃出數十名裝備齊整的璃軍,朝着下方一通飛射,儘管北宏軍閃得極快,還是有五人受傷。
黑狼面色微變——這支隊伍,可都是他從軍中精心挑選出來的,如此看來,新容城中非但早有準備,而且還都是精兵良將。
撥馬轉回營中,黑狼將探得的情形如實告訴傅滄泓,傅滄泓聞罷沉吟,繼而擺手道:“你且退下。”
燭火忽忽悠悠地閃爍着,偶爾爆起一個燈花。
默坐於椅中,傅滄泓陷入恆久的深思——夜天諍,你這是想做什麼?以爲據守一座小小的新容城,便能攔住我的百萬大軍?還是你覺得,因爲夜璃歌,我不方便與你正面爲敵?
不方便嗎?
一連僵峙了五日,雙方始終都沒有變化,璃軍固守城池不出,傅滄泓每日只派小分隊從城樓下一批批呼嘯而過,都像是在試探。
第六日晚間,傅滄泓終於失去耐性,吃過晚飯,便將黑狼叫進帳中。
“皇上有何吩咐?”
“朕命令你,今夜隨朕一道,潛入新容城中打探。”
“什麼?”黑狼大吃一驚,“皇上?”
“不必多言。”傅滄泓擡手止住他,“就這麼辦。”
是夜二更時分,一身黑衣的傅滄泓,帶着黑狼並十名最精銳的侍衛,趁着濃郁夜色,潛入新容城城樓之下,借用飛鷹爪攀上城頭。
準備一番血腥廝殺的他們驚訝發現,白日裡戒備森嚴的城頭,此刻竟靜悄悄一片,不見半個人影。
傅滄泓並未放鬆警惕,一手握劍,一手持刃,貼着城牆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空的。
整個新容城都是空的!
這是怎麼回事?
黑眸遽閃,一向精明的他,也不由浮出絲困惑。
不戰而逃?
有意示弱?
新容城並不大,不到半個時辰,他們便繞行整整一圈,莫說士兵,就連百姓,似乎剎那間都飛到天上去了。
臨近天明,傅滄泓令黑狼打開城門,一行人等大搖大擺地走出。
復歸營中,傅滄泓立即將軍中所有將領召集到一起,簡單陳述了新容城中的情況,爾後目光一一從他們臉上掃過:“有什麼看法,都說吧。”
“恐是疑兵之計。”左軍統領陳英向來謹慎,思索了一下言道。
“我覺得不像。”右軍統領葉瑜接過話頭,“怕是夜天諍另有安排。”
前鋒秦進向來剛猛,此時忍不住道:“那到底是進啊,還是不進?總不能老在虎丘這地兒呆着吧?再說,咱們的糧草都快吃光了。”
糧草?
這兩個字甫入耳,傅滄泓渾身忽然一震——莫非,夜天諍打的是這個主意?
衆將領見他默然,齊齊收住話頭,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你們繼續。”傅滄泓面無表情,交待下一句話,便站起身來,獨自走出營帳。
望着遠處已經縮小成一點的新容城,他沿着適才的思緒推理——如果夜天諍“移空”新容城,是引他孤軍深入,再深入,然後再派人斷他後路,截擄糧草——
想到此處,傅滄泓不由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那新容城中,可是連一點食物都沒有留下!而大軍每日無論是前進作戰,還是原地待命,都需要消耗大量的物資!
倘若夜天諍是想以這樣兵不血刃的方法取得勝利,那麼,一切都可以理解了。
如果真是這樣,自己該怎麼辦呢?
是繼續留在虎丘城,等待後方補給,還是——單率一支騎兵,衝過新容城繼續向前?
傅滄泓選擇了後者。
因爲,他是傅滄泓。
……
代邑。
這是一座比新容城稍大的城池,城牆極其堅固,對於防守,是非常有利的。
是以,當城守丁俊洪聽夜天諍說,要放棄代邑繼續後撤時,他整個人都驚呆了。
但是夜天諍什麼都沒解釋,只是拿出兵符在他面前一晃,丁俊洪縱有再多的腹誹,也只得從命。
於是,當傅滄泓輕騎至代邑時,發現仍是空城,他只稍稍猶豫,便提馬而進。
之後三座城池,皆是如此。
昌都。
站在洞開的城門下,看着上方那兩個深鐫於石楣中的隸書,傅滄泓眸中閃過絲深色。
“皇上?”
緊隨在他左右的黑狼不由低喚了一聲。
“駕——”
一馬當先,傅滄泓衝了進去。
這次,依然是空城,只是在十字路口處,架起高高的木臺,上面正端坐着一人,披頭散髮,廣袖薄衫,正意態從容地操琴。
悅耳的琴聲如潺潺溪流般,從他指下瀉-出,淌向四面八方。
“皇上?”黑狼剛要拔劍,卻被傅滄泓止住。
他翻身下了馬背,慢慢走到木臺下,微微擡高下頷,看着那個男人。
對方卻似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更似全身心沉入到自己營造出的另一個境界中,忘卻了塵世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