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無縫?
傅滄泓緘默。
曾經,他也以爲,這世間真有人,可以隻手遮天,後來才漸漸懂得,其實很多時候,沒有人真比誰更聰明,只是所花精力的對象不同,集中度不同,所以纔有些人,走得比尋常人更遠。
殺了安陽涪頊。
要殺安陽涪頊嗎?
“先別忙,”思慮半晌,傅滄泓豎起右手晃了晃,“此事暫且擱一擱,況且,朕也很想知道,那些暗中與他聯絡的人,到底是誰。”
“是。”
“還有,繼續增強對暗人的培養,將合格者秘密遣往元都和龍城,朕要時刻掌握他們的動向——另外,籌建水軍的事,準備得如何了?”
“餉銀、船隻、人員,都很成問題,最重要的是,找不到好的將領——我國地處內陸,沿海居民甚少,即便有水性好的,卻不懂兵法,更不識水戰,只能充任一般的水兵。”
“將領……”摸着下頷,傅滄泓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誠如火狼所言,水軍將領的人選的確很成問題。
“這樣,你派人暗地裡察訪,如遇可用之人材,調查清楚詳細的資料,向朕稟報。”
“是。”
待火狼離去,傅滄泓回到御案後坐下,認真將所有奏摺批閱完畢,然後手支下頷,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眼下,國內兵困馬乏,況財政緊張的問題一直未能得到緩解,不管是擴充兵備還是復興百業,都需要大量資金投入,這筆銀兩該從何處着落呢?
看起來,自己這個皇帝,要想做得順心如意,還得經歷一番周折呢。
苦思無計,傅滄泓只得起身,回到榻邊,側躺於枕上,盯着夜璃歌嬌嫩的面龐沉思片刻,不禁湊上前去,深深印下一吻,喃喃低語道:“歌兒,要是你醒着,該有多好,一定會有辦法幫到我的,對嗎?”
可是,回想起在炎京中發生的一切,他又變得不那麼自信了——歌兒,你到底是醒來,還是不醒來,會比較好呢。
如果你醒來,是不是仍舊不肯原諒我,不肯面對我?
一向腹冷如鐵的帝王,大概只有在面對她的事上,纔會變得愁腸百結,輾轉復反吧。
……
宏都城東。
華景苑。
這是一座風景秀麗的皇家園林,攜着幼子住在此處,紀飛煙的心情的確平復了許多,不再想過去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也不再貪戀什麼,傅滄泓也好,皇權富貴也罷,都離她遙遠了。
其實,這樣挺好,沒有人願意成天活在勾心鬥角裡,縱然是她紀飛煙。
況且,她也沒有做錯什麼,只不過是想好好地愛一個人罷了。
可是現在的她已經明白,今生今世,無論自己說什麼做什麼,都比不過那個女人,那個叫夜璃歌的女人。
算了,只要兒子平安長大,是不是太子,做不做皇后,她都不要再計較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道人影出現在她身後,靜靜地看着她。
紀飛菸絲毫沒有察覺到,仍舊低頭逗弄着懷中幼子,神色安詳。
火狼下垂的手慢慢攥緊——最近這些日子,他是愈發地奇怪了,總是莫明其妙想這個女人,總是忍不住往這裡跑。
連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心中那一絲躁動不安,到底是因何而起?憐憫?同情?都不是,那種感覺,真是他從前沒有體會過的。
“火統領?”不知何時紀飛煙擡起頭來,冷不丁瞧見火狼,水汪汪的大眼睛轉了轉,旋即站起身來,“什麼時候來的?快請屋裡坐吧。”
火狼“嗯”了一聲,轉頭跟着她走進廳裡,卻見四處收拾得井然有致,門窗桌椅一塵不染,讓人看了,頓時生出絲絲溫情。
“看樣子,你在這裡過得還不錯?”
“嗯。”紀飛煙點點頭,滿臉誠摯地道,“多謝火統領,若沒有你,飛煙現在不知道是什麼情形呢。”
“說哪裡的話,”不知道爲什麼,火狼臉上竟一陣火燙,“這都是我份內的職責,你在這裡,若是缺什麼,或是宮侍們不聽使喚,記得告訴我,我一定幫你料理。”
溫溫柔柔地答應一聲“是”,紀飛煙垂下眼眸,捏着手裡的絹帕兒默然不語,看着她細膩白皙的脖頸,火狼心中不由一陣突突亂跳,當下扭開頭去,強令自己將注意力轉移到旁邊百寶架中的擺飾上。
暗暗地擡起頭來,紀飛煙細細兒打量着這男子——從前,她總是覺得,他那張臉醜得可怕,讓她不願多看,可是此際,當他用另外半張未曾受傷的臉面對她時,她卻忽然覺得,原來他長得,其實很帥氣。
帥氣……
這樣一個詞,怎會用在他身上?
“你——”不提防火狼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一時間齊齊愣住,然後像着了火般各自轉向一旁。
擡起手來,掩脣咳嗽一聲,火狼起身離座,神色有些惶亂地道:“你,你好好休息,照顧好皇子……我過些時候,再來看你……”
一行說,一行便向門外而去。
“火統領……”紀飛煙忽然喚了聲。
“嗯?”火狼的雙腿頓時像被大石頭墜住,站在原地挪不開腳。
紀飛煙卻只是擡起眸,非常撩人地看了他一眼,火狼像被蠍子蜇了般,迅疾轉頭而去。
一徑衝出華景苑,火狼禁不住重重一拳砸在堅硬的石壁上,心中暗罵道:火狼啊火狼,你這是怎麼了?那可是皇上的女人,縱然皇帝不喜歡她,但,只要受過一次寵幸,那就好比打上封印,是任何人都不能肖想的。
理智如此,可感情上……他不禁回頭望了一眼,大約,他是這世間,唯一知道她這段悲苦感情經歷的人,況且,他是整件事的助推手,當初若不是他極力促成,也許事情根本不會弄成這樣……紀飛煙,她再怎麼有心計,也只是一個女人罷了。
帶着這樣煩亂的心思,火狼回到宮中,正在自己的值房裡思緒翩翩,卻聽曹仁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火統領在嗎?”
“何事?”
“皇上……傳見。”仔細往他臉上瞧了一眼,曹仁方纔道。
“知道了,待我換件衣服。”火狼言罷,輕輕掩上房門,回到屋子裡拿起外套披上,方纔出門而去。
……
“楊忌那邊有消息了嗎?”
聽到傅滄泓的問話,火狼不由一怔。
“怎麼?”沒有得到他的回答,傅滄泓略感詫異,遂擡頭看向他。
“屬下,尚未得到任何消息。”
“那可得跟緊了,還有——”傅滄泓斜眼朝旁邊掃了掃,曹仁立即躬躬身子,帶着所有宮侍退了出去,單留下他們君臣二人。
“還有銀兩之事,朕準備新起一座制錢局,大量鍛造銅錢,以解決眼下的困局。”
“皇上?”火狼大吃一驚,當即把自己和紀飛煙之間那些糾葛悉數拋到了腦後,極力勸阻道,“不行啊皇上,要是輕開此端,必然造成國內物價騰漲,局面將一發不可收拾!”
“這些道理,朕如何不知?”傅滄泓輕輕嘆了一口氣,“但是國庫空虛,兵備不足,朕無論做什麼事,都處處被動,處處受牽制,你又不是不明白。”
“屬下當然明白,可是——”火狼雙眉緊緊蹙起,他很想像馮翊樑玖那般,搬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出來,說服傅滄泓,可他到底只是個習武出身的禁軍統領,對於這些治國安邦的策略,只偶爾聽過一耳朵,關鍵時刻竟半點不成章法。
不過,他總算有些急智,轉念一想便道:“那,皇上要不要,召馮大人和樑大人,前來商議商議?”
傅滄泓當即搖頭:“不行,若是叫他們前來,肯定是萬分不同意,朕打算這事,讓你全力去操辦,暗中進行即可,不必驚動任何人。”
“製造私錢?”火狼一聽這話,更是急得不行,“皇上,此例一開,國內那些蠢蠢欲動的傢伙必然大勢跟風,若是造成私錢濫行,吃苦的可是老……”
“火狼?”不等他把話說完,傅滄泓已然打斷他的話頭,仔細朝他臉上瞅了幾眼,“你最近是怎麼了?越發變得婆婆媽媽,優柔寡斷?你是一個行武出身之人,何時變得如此心慈手軟起來?”
“……”火狼張張嘴,無言可答——傅滄泓說得沒錯,他最近確實有些奇奇怪怪,行爲反常。
“去吧。”幸而傅滄泓自己也有一堆煩心的事兒,並沒有仔細追究,只略一擺手,“等朕思慮周詳,你立即安排人手去做。”
躬身行了一禮,火狼默默退出御書房,回到值房輾轉默思半晌,始終覺得此事不妥,遂又出了值房,直奔宮門而去。
樑府。
這是一座位於宏都北市,佈局雅潔的院子,遠遠兒便能瞧見裡邊如煙的柳樹,偶爾幾絲風吹過,枝條兒絲絲起舞,別有一番韻致。
火狼踏上石階,叩響門環,即有一名青衣僕人開了門,擡眼看見他,先是怔了一怔,繼而疑惑道:“尊駕是?”
“樑丞相在嗎?”
“……在。”
“那就行了。”火狼伸手撥開僕役,邁過門檻匆匆往裡走——他必須趕在傅滄泓作出最後決定前,知會樑玖和馮翊,讓他們出面阻止即將到來的災難。
“火統領?”剛好樑玖從書房裡出來,冷不丁看見他,不由吃了一驚,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親自降階相迎,將火狼引至正廳,又命僕役奉上香茶,爾後退去,關上廳門。
“宮中有何急事?”樑玖很清楚火狼的性子,典型的無事不登三寶殿,自傅滄泓登基以來,他還從未有一次,紆尊降貴去任何朝臣的府宅,今次出現,定然是有所變故。
“樑大人,皇上打算私鑄銅錢,以緩解眼前的財政困難。”
“私鑄銅錢?”樑玖好像被人猛刺了一刀,倏地站直身體。
“是,”火狼面露急色,“在下也是覺得此事不妥,所以希望樑大人即刻進宮,向皇上面呈利害,阻止一切。”
“嗯——”樑玖卻面現遲疑。
“怎麼?”
“火統領,”樑玖接下來的反應,顯然大大出乎火狼意料,“此事我已經知曉,請你先回宮中,待下官仔細思慮清楚,再作計較。”
“……”火狼心中熱潮翻滾,有太多的話想說,可看着樑玖那張聲色不露的臉,卻又着實堵得慌,只得抱拳於胸道,“既如此,請樑大人務必抓緊了,倘若皇上頒下御旨,一切將無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