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
傅滄泓默默地坐在桌邊,沒有像往常那樣,很早就進屋裡去陪她。
或許,兩個人在一起的日子太久了,需要一點距離。
再說,夜璃歌今天的“小動作”,讓他心裡確實有點堵得慌。
從內心來說,他很希望她跟他一道去,但從理智上而言,夜璃歌留在宮裡纔是好的。
這樣矛盾而複雜的情愫,卻不知該怎麼言講,只得一個人憋在心裡。
屋裡,夜璃歌靜靜地躺在牀上,腦海裡卻冷冷清清地,她也在想事。
想的卻不是傅滄泓,而是另一件——天下局勢。
有些事情,傅滄泓看得不夠清楚,她卻更清楚。
她清楚縱然傅滄泓什麼都不做,其餘諸國也會漸漸擴張,最後將矛頭指向北宏;她清楚他們只要在一起,便是別人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她清楚傅滄泓眼下的處境,也清楚那些潛在的危機,可是她什麼都不能跟傅滄泓講,因爲有些事,現在講了,沒有任何的益處,她只能心裡繃着一根弦兒,在必要的時候出手幫他一把。
就譬如今日。
傅滄泓說出宮有事處理,肯定是遇到了麻煩,但他不明說,自然是不想讓她憂心——所以她順從他的意願。
奇怪。
翻轉身子,看了眼空空的枕頭,夜璃歌猛一怔愣,起身下牀,穿上絲履躡手躡腳地走到屏風旁,探頭望出去,卻見傅滄泓坐在桌邊,一手託着腮,竟然睡熟了。
呃——她咬咬脣瓣,眸中漾起絲笑意,挪步走到他身後,默運內力,彎腰將他抱起來——傅滄泓雖然“體積”龐大,但夜璃歌武功向來不弱,要抱他也不算困難。
將男子摟回臥室裡,放在牀榻上,夜璃歌側身躺下,看着他俊挺的眉眼發呆——在他們倆的感情生活裡,她很少這樣“主動出擊”。
“咕噥”一聲,傅滄泓緩緩睜開眼,冷不防對上夜璃歌的眸子,頓時怔住,喉頭上下滾動:“你——”
夜璃歌伏下身,在他額頭上親了親,兩人立馬滾成一團,先時積壓在心中的絲絲煩鬱,頓時消失無終。
第二日起來,傅滄泓再次變得精神抖擻,麻溜地處理朝務,然後陪着夜璃歌呆了一下午,至夜間,方把火狼召進殿中,詳詢去土島一事。
“怎麼樣?”
“啓稟皇上,一切已經準備妥當。”
“那好,明日便出發,儘快趕到土島。”
“是,皇上。”
待火狼離開,傅滄泓往後仰倒,陷入沉思之中——黃金。
迄今爲止,北堂暹已經向他提供了近百萬兩的黃金,大部分用作軍餉,不得不說,這非常非常地重要,否則他也不必親身前往土島。
再則將來戰端一起,必須需要大筆黃金作爲後盾,所以——黃金?他的腦子忽然一閃念,爲什麼自己不尋一條新的渠道,作爲新的金脈呢?想到這裡,傅滄泓頓時興奮起來,在殿裡不停地走動,眼裡閃跳着亮光。
寢殿之中,夜璃歌卸了釵環,坐在牀邊安靜地等待着自己的愛人,耳聽得外面陣陣更聲傳來,不由得挑了挑眉頭——都這麼晚了,他怎麼還沒回來?
她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本想去尋傅滄泓,卻到底捺住那份心思,折回牀邊躺下,模模糊糊地睡去。
直到子時之後,方聽得一陣腳步聲傳來,夜璃歌睜眸,卻見傅滄泓已經走到牀前,探手摸摸她的臉:“還沒睡?”
“已經睡着了,都是被你吵醒的。”夜璃歌撅着嘴撒嬌,傅滄泓俯身吻了她一下,脫鞋上牀,將她擁入懷中。
“瞧你這副得意的樣子,碰到什麼好事兒了?”
“我很得意嗎?”傅滄泓擡手,摸摸自己的臉。
“都寫在臉上了。”
“哦。”傅滄泓倒也不想隱瞞,拿起她一隻手,握在掌心細細把玩着,慢條斯理地道,“想問問昔時夜府,是如何理財的。”
“除了朝廷的俸祿和皇上的賞賜,夜家還有自己的產業。”
“哦?”傅滄泓坐起身來,意味興然,“說說看。”
“這些事——”夜璃歌說着,忽然頓住。
“怎麼了?”
“沒什麼——其實這些事,都是夜飛在打理,即使是我,也不是很清楚內情,只知道父親在炎京郊外置有大量田產,種植各種作物,養魚養蝦。”
“那能掙多少錢。”傅滄泓聽了,有些不太在意,“憑你父親的本事,應該不止這麼些纔是。”
“那倒是——”夜璃歌歪着腦袋想了想,“可惜夜府沒有了,若不然,我倒是能找出些什麼來。”
傅滄泓沉默,甚至有些後悔貿然提出這個問題,他輕咳一聲,話頭一轉:“我也只是隨便說說,對了,從明日起,你去龍赫殿處理朝務吧。”
“啊?”夜璃歌略吃了一驚——這還是如許久以來,傅滄泓第一次主動提出這樣的要求。
“怎麼了?”
“沒什麼。”夜璃歌搖頭——他如此安排定有其理,她只需要照辦就可以。
“睡吧。”最後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傅滄泓將她拉進被窩裡。
……
夜璃歌起來時,傅滄泓已經離開了。
她披着衣服坐在牀邊,很是怔愣了一會兒,方纔慢慢地起身落地,早有姣月兒捧着衣飾走進,侍立於一旁。
穿好衣裙,對鏡理好妝容,又用過早膳,夜璃歌方往龍極殿而去。
馮翊一干臣子早已立在階下,遠遠看見她,齊齊躬身請安,夜璃歌優雅一笑,提步踏上石階。
很顯然,昨日傅滄泓已經有了交代,故而書桌之上筆墨紙硯無一不備,所有的奏摺也疊得整整齊齊,夜璃歌拿起最上面一本,展開看過,提筆蘸了朱墨,作出批覆。
樑玖等人立在御案兩側,個個屏聲靜氣,看着那個女人。
對於這個女人,他們聞名已久,都說她不僅才華卓越,而且極富見識,處理什麼事情樣樣精細,如今親眼見到,男人們的心思都極其地複雜。
只用了小半個時辰,夜璃歌便將所有奏摺批覆完畢,把硃筆擱在一旁,她擡起頭來,衝一干男人明眸一笑:“諸位大人,還有什麼事嗎?”
“微臣有一事。”工部尚書徐萬炯出列。
“請講。”
“茲有淮州郡守田徵,上書請求在涪曲江上修建一座橋,請夫人定奪。”
“定奪?”夜璃歌眸中飛快閃過絲淺光,“這事當由工部派出人員,與地方官吏合同考察,確定方案,覈實數目,再呈與朝廷,難道不是嗎?”
徐萬炯臉上不由紅了紅:“微臣已經派人勘察過,報說涪曲江水流湍急,實在無法施工——有兩名官吏因此發生爭執,一個說可以鋪設浮橋,另一個說,應該架索橋,微臣拿不定主意,故此向夫人請示。”
“讓他們都拿出詳細的方案來。”夜璃歌利索而又簡潔地道。
一衆朝臣頓時默然,他們總算是領教到了,什麼叫作手段。
待告退出來,樑玖扯扯馮翊的袖子,兩人走到一旁,相互對望了眼,神色都非常複雜。
“看樣子,你我的擔心純屬多餘。”
“確實。”
看着看着,他們忽然都笑起來——是啊,北宏能有一個如此幹練利落的女人當家,應該是件大大的幸事,難怪天下風傳,得夜璃歌者,乃得天下,看來此言果然不假。
樑玖擡頭朝天空看了一眼,忽然嘆了口氣:“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皇子夭折了。”
“這件事你何必多慮?夜璃歌和夫人現在都很年輕,孩子遲早都會有的。”
“希望吧。”兩人又說了會兒閒話,方轉頭各自走開。
龍極殿裡,夜璃歌並沒有離去,而是站在壁前,凝眸看着牆上那張圖,視線最後落到涪曲江上。
涪曲江,這是一條流經北宏九個州郡的大江,水勢湍急而迅猛,兩岸多山嶺,確實不方便架橋——看來,自己得好好地琢磨琢磨。
旋身走到案前,夜璃歌拿過紙筆,將腦海裡的圖景一點點落到紙上。
約摸過了頓飯功夫,圖紙完工,她滿意地點點頭,用鎮紙壓住,自己這才提步走了出去。
……
轉過廊角時,夜璃歌忽然停住腳步,直覺告訴她,背後有人在窺視。
假意在廊邊停下,佯作觀賞花朵,她忽地回頭,卻見一個小宮女正慌頭慌腦地縮回頭去。
“站住!”一聲斷喝,夜璃歌已經掠過去,將那宮女從角落裡拽出來,“做什麼鬼鬼祟祟的?”
“夫人饒命!夫人饒命!”小宮女嚇得渾身篩糠,衝着夜璃歌不住叩頭,“奴婢只是一時好奇……”
“好奇?好什麼奇?”
“奴婢聽說,夫人是從天上飛下來的鳳凰,奴婢想看看,鳳凰是什麼模樣,所以,所以就——”
“是嗎?”夜璃歌眸色冰冷,定定地盯着她的頭皮,“你且擡起頭來。”
宮女仰起滿是淚痕的小臉,驚顫地對上夜璃歌的眼眸。
“你,”夜璃歌繞着她來回走了兩圈,“是哪個宮裡的?”
“啓稟夫人,奴婢是浣衣房的。”
“浣衣房的?如何能在此處出現?”
“這——奴婢剛剛給龍赫殿的姐姐們送了乾淨衣服。”
“哦?”夜璃歌上下瞅着她,見她不似作假,這才稍稍和緩語氣,“你先起來。”
“謝夫人。”小宮女又叩了個頭,方纔站起,畢恭畢敬地立於一旁。
“你今年多大啦?”
“啓稟夫人,十五。”
“浣衣房的差使如何?”
小宮女聽問,不由微微紅了眼眶,小嘴兒一撇,卻不肯言語。
“怎麼?過得不如意?”
“算不上……”小宮女轉開臉,有些欲言又止,“只是浣衣房的總管白公公,他——”
“他怎麼?”
小宮女閃爍其辭,顯然不願明言。
“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夜璃歌沉下臉來。
“白公公他——”小宮女話未說完,臉卻先紅了一半。
夜璃歌心下一咯噔,頓時明白了——這世界上始終有那麼些陰暗的角落,藏着見不得人的東西,她確實不怎麼願意去處理,但是——
“你先下去吧,我知道了。”
“是。”小宮女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個頭,方纔退下。
看着她遠去的背影,夜璃歌心中一陣不是滋味,暗暗忖道,看樣子,這天定宮得從頭到下好好地打理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