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凰樓。
底層最末一間客房。
雖是客房,這裡卻終年不見陽光,門窗緊閉,充斥着陰沉的氣息。
“頭,這是章定宮中傳出的消息。”
兩名黑衣人相對而立,其中一個,將手中的紙鶴躬身呈上。
“知道了。”接過紙鶴隨手放在桌上,被稱作“頭”的男人並未多作理睬。
“頭,”看看他,再看看桌上的紙鶴,那名下屬眼中閃過絲疑色,“這信……不送去宏都嗎?”
“頭”的面色倏地一沉:“要如何處理,我心中自有分寸,你無須多問。”
下屬張張嘴,最後選擇了沉默。
作爲一個暗人,對於上級的命令,他只能無條件地選擇服從。
下屬離開了,昏暗的屋子裡,只餘下水狼一人,盯着桌上那隻紙鶴看了良久,他慢慢伸出手,捏住那菲薄雙翼,將之拿起,放在掌心中,默運內力。
火光燃起,不過須臾間,寫滿字跡的紙鶴,已然變成幾許飛煙。
垂下眼眸,目視於地面,水狼輕輕低嘆了一聲——皇上,請原諒屬下,屬下也是迫不得已。
那個女人,能給您絕頂的風光,卻也能將您拉進深不見底的懸崖。
現在,您既然已經貴爲一國之君,她的存在,對您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就讓她去做她的太子妃,您,做我們北宏,最英明睿武的帝王吧。
他是忠心的。
他絕對是忠心的。
他的思慮,他的抉擇,無一不是理智的。
在他的眼裡,他的主子,就該是從前那個冷心無情的王爺,他辛辛苦苦潛伏如許多年,砥心礪志,爲的不就是一朝登位,君臨天下麼?
他以爲,他是瞭解他的。
他也以爲,他的做法是正確的。
只是他沒有想到,他的主子,是那樣一個寧爲愛人毀滅天下的男人。
曠古絕今,傾世罕有。
……
看着立在案前的男人,傅滄泓眸中滿是鐵冷,從口中吐出的話語,沒有一絲溫度:“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火狼默然。
撐着桌沿,傅滄泓直起上身:“最後一天,如果再無消息,朕……朕親自去璃國,去炎京!”
眼皮一陣突突亂跳,火狼絞盡腦汁地搜索着合適的措辭。
“皇上。”另一名暗人匆匆步進。
傅滄泓的眼眸頓時一亮:“呈上來。”
來人近前,將手中之信柬遞出。
傅滄泓接過,拆信一看,那面色卻倏地冷沉下來,二話不說,拋了信紙便即起身。
“皇上?”火狼和來人一左一右,將他攔住。
“朕要去炎京。”果決地吐出一句話,傅滄泓神色冷然,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不管別人說什麼,他都不相信,他要親眼看到她,他一定要,帶她回來!
“皇上!”火狼大急,顧不得君臣之分,上前一把拽住傅滄泓的衣袖,“屬下願代皇上前往炎京,屬下一定會找到夜姑娘,求她早日回北宏,請皇上三思而後行!”
“你——”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傅滄泓當即搖頭——他和夜璃歌雖然相識未久,卻早已深知她的個性,倘若不是他親自前往,只怕那個倔強的女子,根本不會聽從任何人的意思。
一意孤行。
這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的行事風格。
相愛之初即是如此,後來也是如此,現在,更是如此。
火狼已經是焦頭爛額了。
他的王爺,自從遇上那個女人之後,一切都變了,往日的縝密、冷靜、果決,通通土崩瓦解,除了那個女人,他什麼都看不見,甚至把整個北宏都拋在了腦後。
紅顏禍水。
禍水紅顏。
這句話,真的不假,有時候,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後悔,後悔當初不該去相求夜璃歌……可是話說回來,他若不相求夜璃歌,傅滄泓還能站在這裡麼?
他們是相生相剋的一體,若不遇見,不會怎樣,倘若遇見,實在難以形容。
“三哥這是要去哪裡?”一把涼悠悠的嗓音,忽然從殿門外傳來,三人同時轉頭看去,卻見一個全身鎧甲的男人,提着柄長刀,大步而入。
“靖西郡王?”看到這個人,火狼不由一怔——自從白城之役後,傅姓皇族除傅滄泓之外,大多死於亂兵,之後又是宏都的滔天鉅變,他們還沒抽出功夫,去照理這些事兒,沒想到,這人居然自己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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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不早不晚,恰在這個時候冒出來,所爲何來?火狼不由暗暗提高了警覺。
傅滄海根本無視他們二人,直接走到傅滄泓面前,雙目炯炯地注視着他:“怎麼?看三哥這意思,是想着美人,不要江山了?”
堂兄弟倆就那麼直剌剌地看着彼此。
微微地,傅滄泓笑了:“十五弟這是說哪裡話,剛纔是三哥冒撞了。”
哼了一聲,傅滄海扯扯嘴角,徑直越過傅滄泓,“當”地一聲將手中長刀放在龍案上,然後轉頭看向傅滄泓:“三哥,還記得白城之下,你說過的話嗎?”
心下一震,傅滄泓眸色頓沉:“記得。”
“記得就好。”傅滄海冷然一笑,眸中掠過幾絲森寒,“這龍赫殿……處處染血,三哥還是,時時小心爲妙。”
說完,傅滄海灑然而去。
“皇上!”火狼眸中怒火升騰,“讓屬下去做了他!”
“住嘴!”傅滄泓一聲厲喝。
“皇上!”火狼仍舊固執己見——他可是跟着老王爺、小王爺,數十年來打血風腥雨裡走過來的,深知這皇權鬥爭的殘酷,稍有差池,屍骨無存。
現在,傅姓皇族唯一僅剩兩名年輕男子,一個是傅滄泓,另一個,便是現年十六歲的傅滄海。
按照火狼的想法,殺了傅滄海,一了百了。
“不能動他。”傅滄泓的眸色剎那沉靜,彷彿回到一年之前。
“爲什麼?”見他如此神色,火狼的怒火反而退了下去。
“我問你,傅今鋮是怎麼死的?”傅滄泓不答,反而反問了一句。
火狼心內一動。
他明白了。
傅滄泓能登上帝位,就是因爲傅今鋮的不仁不義,倘若此時誅殺傅滄海,必將招致各方反對,就算要殺傅滄海,也只能在暗地裡……其實就算暗地裡,最好也按兵不動。
不過,這突然橫生出來的枝節,卻讓傅滄泓整個兒冷靜了。
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他能拋棄帝位去璃國尋找夜璃歌,可是,找到夜璃歌之後呢?他們能去哪裡安身?
他橫刀奪了璃國的太子妃,難道還能指望對方給他好臉色看?若北宏又生內亂,這普天之下,何處能容他們完滿?
爲了夜璃歌,他必須做皇帝,爲了夜璃歌,他必須做好這個皇帝!爲了夜璃歌,他必須,獨攬大權!
因爲,她是夜璃歌,他是傅滄泓。
他們的相愛,必須是這樣的結局。
就算他們的相愛與權勢無關,可是若離開權勢,他們的愛,卻無處容身!
璃歌,璃歌,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望向頭頂那雕着金龍的頂樑,傅滄泓一聲悵然長嘆。
“皇上,”火狼也瞧出了他的心思,壓低嗓音道,“炎京那邊,還是讓屬下去瞧個究竟吧。”
良久,傅滄泓終於答道:“好。”
又叮囑一句:“無論如何,儘快傳來準確的消息。”
“屬下遵命!”曲膝跪倒於地,火狼緩緩舉起右手,放於耳側,誓言錚錚,“就算是赴湯蹈火,屬下也一定會爲皇上,尋回夜姑娘!”
一定。
只是可惜。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一定。
揣着顆複雜難言的心,傅滄泓看着自己最信任的下屬,慢慢走出視線。
他很茫然。
很痛苦。
很無措。
心中像有無數把小鋸子,在不停地拉來拉去。
他總感覺,要出事,卻說不出來,到底會出什麼事。
璃歌,璃歌,捂着胸口,他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叫,那種難捱的煎熬,幾乎比死更難受。
也許,從他愛上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意識到,即使他們倆人在一起,只怕也要經過一番地獄般的折騰。
只因爲他太愛。
因愛而生怖,因愛而生憂。
這對於每一個真正愛過的男人而言,都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只是時間的長短而已。
天若有情,天亦老。
趁着夜色,夜璃歌閃出了倚凰殿,剛剛越過三道屋脊,便被從四面八方閃出來的皇家影衛給截住。
眯縫起雙眼,她冷冷望向最前方那個執劍而立的男人:“杜衡?”
“太子妃,”略一抱拳,杜衡一臉冷然,“還請太子妃殿下,不要爲難屬下。”
夜璃歌一聲冷笑:“爲難?我們到底是誰爲難誰?虧你還稱我一聲太子妃?我且問你,這堂堂璃國太子妃,何時成了囚犯?我要見太子殿下!我要見夜天諍!”
杜衡揪緊濃眉,下意識地握緊劍柄——他知道這個女人不好對付,卻沒想到,她敢如此貿貿然地闖宮。
“對不起,皇后有命,近期內太子妃不得離開倚凰殿。”
“爲什麼?”夜璃歌終究是火了——她活了二十年,灑性自由慣了,這天下底下,還沒人敢攔她!
“不爲什麼。”輕飄飄的四個字,幾乎把夜璃歌從屋頂上砸下去。
“好!好!”再無多言,她唰地拔出手中驚虹劍——多說無益,那便手底下見真功夫!
杜衡擡手一揮,所有影衛立即按照早就排好的陣勢,團團朝夜璃歌圍將過去——他們奉命“看守”這位太子妃殿下,無論如何,不敢有任何閃失!
剎那之間,整個倚凰殿的上空飛沙走石,劍氣森寒。夜璃歌雖身負絕世武功,但要同時對付如許多的皇家影衛,的確佔不到什麼便宜,而杜衡顧忌着她的身份,自是不敢痛下殺手,雙方就那麼僵持着,纏鬥不休。
漸漸地,夜璃歌焦躁起來——這只是倚凰殿內幃,若想衝出章定宮,衝出炎京,甚至離開璃國,只怕還要費不少手腳。
她終於有些後悔了。
後悔當初沒有聽傅滄泓所言,留在他的身邊。
後悔一時心急,沒有弄清楚狀況,憑着一腔熱血折回璃國,造成眼下的孤軍無援。
如果傅滄泓在,莫說是這些個皇家影衛,就算千軍萬馬,也難擋他們的雙劍合璧!
“太子妃,”杜衡於心不忍——這件事說到底,是他欺騙夜璃歌在先,雖說是爲了國家大義,但他也深知,夜璃歌本身的無辜,“您還是放棄吧。”
夜璃歌卻已紅了眼——二十年來她都是這樣,只要性子一上來,管你天王老子,照殺不誤。
呵呵。
年輕呵。
年輕時都愛衝動。
傅滄泓愛衝動,所以爲一段情,毀了整個天下。
夜璃歌愛衝動,敢愛敢恨,敢拼敢殺。
他們的確是一樣的人,只爲着彼此,可以屠盡蒼生。
只是這個世界——遠比你們所以爲的要複雜。
權利、利益、陰謀、血腥、貪婪……這些與愛情相隔十萬八千里的玩意兒,往往會成爲冰冷的利刃,絞殺這世上每一段乾淨的情感。
倘若。
倘若你們不夠成熟,再怎麼完美的愛情,都難得圓滿。
很多時候,守護愛情,與守護信仰,甚至保家衛國,並無任何區別。
女人對男人而言,有時候,等同於一座江山。
男人對女人而言,有時候,等同於一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