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朕是得采取點什麼辦法,來制約她。”
火狼依舊沉默。
概因天底下像夜璃歌這般的女子着實罕見,男人遇到了,也不知到底是福氣,還是別的。
縱然想勸,也沒有理由。
她就像一隻展翅高飛的鳳凰,或者收起翅膀斂於草莽,或者展翅翔於九天,光華照人。
“她想要什麼?火狼,你說她到底想要什麼?”
“那麼皇上,屬下是否可以問皇上一句,您想要什麼呢?”
“朕只想要她!要她安安靜靜地呆在朕身邊!”
火狼再次沉默,對於這些情情愛愛的事兒,他自己也似懂非懂,自然不會給皇帝任何好的建議。
也許,任何建議都沒有意義。
“朕真地不明白,爲什麼付出所有真情,卻始終留不住她的心,朕到底有哪裡做得不好?爲什麼始終……始終無法完全進入她的靈魂……”
幾縷幽風吹過,大約只有那窗外熒熒的月光,知曉他真正的心事吧。
轉念間,紅顏暗換,也許等到我們都老了,你才能看到我的心,是不是?是不是?
輾轉數日間,夜璃歌已經走過很多地方——城鎮、都市、河流、森林,碰到了很多人,遇到了很多事,似乎和她從前的經歷一樣,心,似乎越來越豐滿,也似乎越來越蒼涼,因爲人世間的戲碼,其實說到底,都是一樣,無非功名利祿,無非男歡女愛,無非生老病死。
那麼她自己的定位,到底在哪裡呢?
當有一天,不再爲自己憂慮,不再爲天下憂慮,不再爲任何事而憂慮,那似乎,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阿良哥,聽說今兒村頭搭戲臺,有紅角兒要來唱戲呢。”
“是嗎?那我帶你去瞧,好不好?”
低頭瞧去,只見一對小兒女,偎在牆角里喁喁細語,女子眉清目秀,男子個兒高挑,看上去倒挺實在。
夜璃歌目光淡然——平凡的人物,也自有其平凡的快樂,人之所以生,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
只是這紅塵的戲,自己似乎有些厭倦了。
散了。
都散了吧。
原來紛紛擾擾,到頭終究是一場空夢,誰都留不住誰,誰都不會舍不下誰。
紅塵清冷,本無有熱鬧,若有熱鬧,只是那起瞧熱鬧的人,心中有了熱鬧罷了。
自斟自飲罷,夜璃歌站起身,正欲離去,下頭忽然傳來喧譁:“阿良哥!你們什麼人,怎麼光天華日下抓人哪?”
“嘿嘿,我們家老爺想蓋一座大祠堂,正差人手呢,請你這位小郎倌去幫忙,難道不好嗎?”
“阿良哥!阿良哥!”少女尖聲哭叫着,卻聽一名惡奴又道:“怎麼?捨不得啊,如果捨不得,換你去給我家老爺暖牀,也行。”
“不許動她!你們不許動她!”那方纔還十分沉得住氣的男子,忽然瞪起雙眼,喘着粗氣撲過去。
其中一個惡奴右腿一掃,男子立即飛了出去。
“小娘子,不想陪我家老爺也成,那就先陪大爺我吧。”
略皺皺眉頭,夜璃歌拈起一顆瓜子,隨手彈出,下頭立即響起“嗷”的一聲尖叫。
“他奶奶的!”惡奴仰頭四顧,卻只見一片青靈靈的天空,不由“呸”地朝地面吐了口唾沫,狠狠咒道,“真是見鬼了!”
他定定神,本想再去找那丫頭的事兒,冷不妨後背上又捱了兩下,像刀扎似地痛。
整個人羣齊刷刷安靜下來,面現茫然,隨後發一聲喊,跑了個精光。
“謝天神菩薩,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少女跪在地上,衝着空中連連叩頭。
終於,人羣散盡,夜璃歌站起身來,正待離去,一句清音忽然傳來:“姑娘,好俊的身手。”
夜璃歌驀然擡頭,恰恰對上一雙枯褐色的眼珠。
這荒僻野地,居然也藏着異人?她不動聲色地看了對方兩眼,雙手抱拳於胸:“請問閣下是?”
“不瞞姑娘,我手上最近正有一樁大買賣,想找人搭把手,不知姑娘可願否?”
“大買賣?”夜璃歌的眉梢淡淡一揚,“且說來聽聽。”
“是唐家的商隊,最近會打附近過,不知姑娘可願與我聯手,取這樁寶貴?”
敢情,居然是個劫道的綠林豪強?夜璃歌微覺意外,卻也不意外。
“唐家的商隊?”
“是。”說到正事兒,對方臉上微微變色,定定地盯住她。
“不知閣下有多少人手?這唐家的商隊,可不是那麼好劫的。”
“倘若姑娘肯出手,此事便有了九成。”
“且不知,你將如何與我分成呢?”
“姑娘七成,我們三成,如何?”
“條件倒是很優厚,可是這樁買賣,如果我不願做呢?”
對方倏然變臉:“那,只怕姑娘今日,走不出這石橋鎮!”
“嗬嗬。”夜璃歌沉聲低笑,“本姑娘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麼跟人談條件的。”
她說着,輕輕嘆口氣:“只可惜天底下便始終有這麼些沒眼色的人,你不去招惹他,他偏來招惹你!”
說着,女子身微動,紗綾自袖中飛出,已然纏住黃臉漢子的脖頸,驀地絞緊,男子隨即面紅脖子粗,無法呼吸。
他揮舞着兩手,在空中抓撓着,鼻息粗重地道:“饒命!姑娘,請饒命!”
“好!”女子身影又是一閃,一顆碧綠的藥丸飛出,射進男子口中。
“你,你給我吃了什麼?”紗綾一鬆,男子立即掐着自己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清心丸,”夜璃歌面色平靜,“只要你立意向善,不存惡念,自然無事,只要你一動惡念,哼——”
她那俏麗的臉上浮出幾許冷然的笑,使得黃臉漢子機靈靈地打個寒顫,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拈起茶盞,夜璃歌繼續慢悠悠地喝茶。
“姑娘。”一個顫抖抖的聲音響起,夜璃歌轉頭,卻見茶館老闆搓着兩隻手站在桌邊,滿臉爲難。
“有話就說。”
“姑娘,那個人,是這一帶有名的陰邪之徒,專欺過路客,姑娘可千萬小心。”
“多謝老闆提醒。”夜璃歌不以爲然地笑笑,從懷中摸出只銀錠放在桌上,那老闆卻不收,反推回來:“用不了這些,小店雖薄,卻是善道經營,該取之財取之,不該取之財,一分不取。”
夜璃歌笑得愈發燦爛,彷彿聽到這世間最有趣的事,遂收了銀錠,另換成幾文銅錢,起身向店老闆告辭。
天色已然黑盡,夜璃歌慢悠悠地走着。
石橋鎮甚是荒涼,人丁稀少,四處黑漆漆一片,擡頭瞧見前方有一家店,門前豎着一根高高的竹竿,上頭懸了個燈籠,寫着大大的“宿”字,夜璃歌信步走去,推開房門。
昏黃的燈光下,屋中空無一人,她略略皺眉,眼裡閃過絲銳光,不過依然擡步跨了進去。
“砰——”兩扇門板在她身後合攏,與此同時,數道人影從黑暗裡躍出,團團圍在她身側。
夜璃歌神色安然若素,行至桌邊,拉過張椅子坐下,仰面靠在椅背上,竟似在自己家中一般愜意。
幾條打扮稀奇古怪的漢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怔好半晌,才忽然發一聲喊,一齊衝了上來。
“砰砰砰砰——”
但聞得數聲響,漢子七歪八倒地橫跌出去,有的摔在樓梯上,有的撞着櫃檯,甚至有一個,橫飛着跌出窗外。
“老五。”內中一個漢子撐着地面站起,一面伸手去拉自己的同伴,一面目光怔愣地看着夜璃歌。
“走。”那老五低聲打了個唿哨,衆人你碰我我碰你,奪路而逃,走在最後的一個轉頭看看夜璃歌,卻見她依然端坐在椅中,根本連動都沒有動過。
這一夜,夜璃歌睡得是前所未有的舒服,店鋪雖然小,但卻清淨,十分清淨,連在陰暗角落裡爬動的老鼠都靜悄悄的,生怕擾了這女子的清夢。
“老五,你說,咱們不是在做夢吧?”
“做什麼夢?”
“那女人啊,你說她到底是不是人?”
“當然是——”
“可她的手腳,比百十個男人還狠。”
老五陰沉着一張臉,半晌沒有說話。
狠,確實狠,長這麼大,他就再沒有瞧見過,比她更狠的人。
“咱們栽了這麼大一個跟頭,回去只怕不好跟老大交代。”
“有什麼不好交代?若不然,讓他自己來。”
清晨,夜璃歌醒來,活動活動四肢,走出店門,欲活動一下手腳,卻見一名青年男子跪在門外,她當下不由一怔。
“女俠,你收我爲徒吧。”男子重重叩頭及地。
“爲什麼?”
男子一句話不說,只是不住地叩頭。
“你想學什麼?”
“阿栓只想,從此以後,不再受人欺負,任人宰割!”
“哦?”夜璃歌負手而立,絢麗霞光間,她衣袂飛揚,宛如一尊神祗。
“不再受人欺負?然後呢?”
“阿栓嘴笨,不懂這世間的大道理,阿栓,只是覺得,跟着姑娘心裡踏實。”
“倘若你真有心向道,也行,”夜璃歌說着,朝旁邊一指,“看見那些野草了嗎?”
“看到了。”
“什麼時候,你想出辦法來,能讓它們變得和鐵杵一樣韌,那就行了。”
“讓野草,變得像鐵杵?”男子眼裡閃過絲詫色。
夜璃歌卻什麼都沒說,轉頭便走,剩下那男人呆呆地跪在原地。
就那樣閒庭信步般,夜璃歌負着雙手,從石道的這頭,走向那頭,所見倒也和別處沒什麼兩樣。
“山兒!山兒!山兒你這是怎麼了?”一名村婦尖銳的哭叫聲忽然傳來,夜璃歌怔了怔,旋即走上前去,卻見一個身穿布裙的女子,正抱着個小孩兒哭個不住,而那小孩兒面色赤紅,呼吸急促,顯見着將性命不保。
“給我瞧瞧。”蹲下身子,夜璃歌接過男孩兒,掰開他的嘴看了看,猛力在他背後上一拍,小孩兒立即“哇哇”嘔吐起來,很快吐出兩枚圓圓的紅色漿果,夜璃歌拈起其中一枚仔細看了看,立即從腰間錦囊裡,取出銀針,解開小男孩兒的衣衫,找準穴位插入。
不一會兒,男孩兒的呼吸恢復平穩,咧開小嘴朝着夜璃歌咯咯地笑起來。
“好了。”夜璃歌的表情還是那麼淡然,彷彿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應當。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村婦衝着她連連作揖,而夜璃歌,已飄然而去。
又在四周閒逛了一圈,夜璃歌方回到客棧,卻見那青年男子依然跪在門外,正手拿着一根野草,從頭到尾專心致志地研究。
夜璃歌從他身旁繞過,進了客棧,自斟一杯茶飲下,又去廚房裡尋了些食物,自己做了頓簡單的晚餐,又開了罈陳年老酒。
不錯。
非常地不錯。
這樣的晚餐,足稱豐盛。
酒足飯飽,夜璃歌倒頭便睡,直到次日清晨,方纔睜開眼。
“師傅!師傅!”男子手捧着野草闖進來,眸中滿是歡喜,“阿栓已經知道,如何才能讓野草變成鐵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