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節?”
手扶窗欄,楊之奇細聲低語。
“怎麼?”虞緋顏走過來,雙手穿過他的腋下,環住他的腰身,“我可告訴你,不許動什麼歪腦筋。”
“看你說的,我像那樣的人嗎?”
“哼!那你幹嘛這副表情?”
“我這副表情,有什麼不妥嗎?”楊之奇斜瞥她一眼。
“你這副表情,說明又有人該倒黴了。”
“是嗎?你相公便這樣可怕?”
虞緋顏莞爾一笑:“只怕天下間,再沒有比相公更可怕的人了。”
聽了這話,楊之奇並不覺得寬慰,反而悠悠一嘆:“倘若真如此,那倒好了,只可惜你家相公我,再怎麼聰明,卻算不過某些人。”
“某些人?”虞緋顏眼珠轉了轉,“是指他們?”
楊之奇沒有言語。
直覺告訴他,金瓶節會是個下手的好機會,可是,每每遇上他們,他的直覺就會失準。
“相公,不要愁嘛,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柳岸花明又一村,你何必,自尋煩惱呢?”
“說得有道理。”楊之奇伸手捏捏她的鼻子,“睡覺去。”
紅日高掛,繁華的街市上人來人往,尤其是衣飾店、珠寶店前,更是門庭若市,縱然最窮最窮的人家,也要湊足銀兩,給自家的閨女、兒子添置新衣新鞋,好好地打扮起來,以期能夠找到一個好人家。
未出閣的姑娘們更是芳心亂跳,坐在鏡前塗脂抹粉,富裕的妝扮停當,站在窗前,隔着輕紗眺望遠處藹藹雲煙,在腦海裡幻想着心愛之人的模樣,貧窮的也收拾乾淨院落,甚至有人,悄悄在院牆下搭好梯子。
月老廟前,信男善女們排成兩列,各自提着籃子,依序進入廟中,虔誠叩拜。
對於普通百姓而言,兒女的婚嫁,便是頭等大事,牽動着無數人的心,哪個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幸福安康呢?
悠揚的絲竹聲,忽從遠處傳來。
百姓們自動退到兩旁,讓出一條路來,卻見一輛籠罩着白色紗帳的香車,正緩緩而來。
香車在月老廟前停下,一隻纖纖玉手撩開紗帳,當車中人踏落地面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是月中嫦娥?還是瑤閣仙姬?
直到斯人娉娉婷婷進了月老廟,方有人失聲問道:“天哪,這是誰家的閨女?”
沒有人應答。
“快!快!”數名官員,忽然氣喘吁吁地從長街那頭奔來,不住擦着額上的汗珠子。
“閃一邊兒去!都閃一邊兒去!”幾名小吏手執棍杖將百姓們趕開,然後立在廟門兩旁。
他們不這樣還好,越是這樣,百姓們愈發地奇怪。
“咚——咚——咚咚咚——”
極有節奏的鼓點從廟中傳出,然後又沉寂了一陣兒。
當白衣女子踏出廟門的瞬間,所有官員齊刷刷地跪下:“拜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
女子娥眉淡淡揚起:“平身吧,不必多禮。”
官員們起身,內中一人道:“娘娘,聚仙樓已經擺下素宴,請娘娘移駕。”
“宴席,就免了吧。”女子嗓音清冷,“今日乃金瓶佳節,百姓們盡數出遊,你們重任在肩,應各守本職纔是。”
“下官等遵命。”
官員們眼裡閃過絲失望,但卻不敢過分強求,訥訥着退到兩旁,目送白衣女子輕移蓮步,行至香車前,掀簾入內。
香車緩緩地駛遠,不見了,官員們這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散了,都散了吧。”
直到那些“重要人物”都走了,老百姓們才紛紛開始議論——
“娘娘?什麼娘娘?”
“你看那些官,從來都是趾高氣揚的,哪裡見他們低聲下氣待人?看來那女子,着實來頭不小。”
“算了吧,管她什麼來歷呢,反正不礙咱們的事兒。”
“對對對,該幹嘛幹嘛,管誰筋疼?”
於是,月老廟們再次開始熱鬧起來,祈福的,攀親戚的,燒香的,系紅繩的,賣花生瓜子的,俱各開始倒騰自己的營生。
香車停在聽濤樓前,白衣女子掀簾而出,步態從容而優雅地步入門內,直上第三層。
廂房中的陳設依然如舊,她至桌後坐下,往壺中注滿清泉水,擱至小泥爐上,再點燃爐火,然後微闔雙眸,寧神靜氣,清明心志,耳邊,似乎響起淙淙清泉,陣陣鳥鳴。
忽然,她聽到一陣極輕極細的呼吸聲,似在隔壁。
女子睜開眼眸,瞅見爐上的水已經沸烈,壺嘴裡冒出絲絲白煙,遂提起水壺,往茶杯中緩緩傾入。
嫋嫋茶香在空中飄散開來。
“公子,即已至此,何不現身一見?”
半晌聲息不聞,再擡頭時,眼前卻已經多了一人。
“終是瞞不過你。”男子臉上浮起一絲尷尬的笑。
“喝吧。”女子將一盞茶放到他面前,“這是專門爲你準備的。”
男子端起茶盞來,啜了一口,面色已經變得自然。
“今日乃金瓶佳節,卻不知公子爲何在此?”
“我……”男子滿眸欲言又止——他總不能告訴她,這些日子,他一直想她念她,一直想見到她。
“公子,璃歌本非好管閒事之人,但有一句話,卻想問公子。”
“如果是婚姻之事,還請免問。”唐涔楓卻直接明瞭地道。
夜璃歌擡頭,深深看他一眼。
“那就,喝茶吧。”
飲了半杯茶,男子擱下杯盞,輕聲道:“你能來這兒,我,我很高興。”
“公子,是璃歌所信任的人。”
“真的嗎?”唐涔楓雙眼頓亮。
“璃歌從不騙人。”
兩人不再言語,相對沉默,或許,對真正心意交融的人而言,無聲,勝有聲。
眼見着窗外的天色漸漸低黯下來,夜璃歌方站起身,唐涔楓也趕緊起身:“我送你。”
“多謝。”
沿着扶梯拾級而下,唐涔楓一直送夜璃歌出了聽濤樓,看着她登上香車杳然而去,方纔怏怏不樂地回到樓中。
“公子,”掌櫃的湊過來,瞧瞧門外,再瞧瞧唐涔楓那張悒鬱不樂的臉,“既然心有所願,爲何不告訴她?”
唐涔楓苦笑着搖頭——告訴她,又能如何?沒有結果的,不管他怎麼努力,都不會有結果。
“呔——”
香車拐過街角,一個袒胸露腹的男子忽然從街邊跳出,平舉着雙手擋在路中間:“我說大妹子,哥哥來看你了,幹嘛用這勞什子擋着臉?”
“什麼人?”香車兩旁跳出六名侍衛,個個抽出長刀,圓睜兩眼。
那漢子竟渾不在意,大踏步近前,伸手就去扯紗簾,旁邊的侍衛哪裡容許他如此胡來,擡手便用刀柄將其劈倒,漢子就勢睡在地上,手捂胸口,大聲叫嚷起來:“謀殺親夫嘍!快看快看,謀殺親夫了!”
他這麼一叫嚷倒不打緊,兩旁呼啦圍上來一羣觀風的人,漢子叫得愈發歡騰。
“哪裡來的瘋漢,竟敢如此胡攪蠻纏!”兩名侍衛正要上前整治他,卻聽一道冷冽的聲線從轎中傳出。“退下。”
衆人但見眼前一花,容姿驚世的女子,宛若瓊花般立在街中,冷冷看着那個漢子,漢子怔了怔,繼而傻癡癡道:“好媳婦,原來你果真藏在這車中,倒教夫君我好找,趕快,趕快跟相公我回家去吧。”
“你說,你是我夫君?”
“當然啦,”漢子兩眼骨碌碌一轉,“我不是你夫君,那誰是你夫君?”
“你既然是我夫君,那便說說,我,叫什麼名字?”
漢子怔了怔,繼而嬉皮笑臉地道:“女人的閨名,怎可輕易道與人聽?有什麼親熱話,咱們回去說吧。”
“好吧,”女子面容一絲不改,“那我再問你,我是何方人氏,今年多大?這個,你總該知道吧?”
“這……”漢子兩眼轉得更快,繼而雙腿一蹬,“反正,我只認準了你是我媳婦,你若我不跟我走,今日我便死在這兒!”
旁邊的人已然看出蹊蹺,忍不住嘀咕道:“這,這好像是訛婚啊。”
“是啊是啊,瞧他們兩個,哪點能般配上?分明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嘛。”
“也難說,不定小兩口吵架,故此演這麼一出。”
“你要我跟你走是吧?那好,我便跟你走,夫君,請吧。”
未料女子輕輕淡淡一句話,卻讓情勢急轉而下,引得所有人將目光,都集中到男子身上。
男子卻頗出乎意料,好半晌才爬起來,拎住衣襟抖了抖,轉頭得意洋洋地往前走,女子慢步跟在他身後,亦朝前走去。
“娘娘。”旁邊一名侍衛趕緊上前相阻。
“沒事。”白衣女子輕輕擺手,“我還料理得來,你們只管回去。”
她話雖如此說,但侍衛們哪敢離開,只能遠遠地跟在她後邊。
有幾個好事之徒也跟着,看見他們出了城門,隱入一片樹林中。
在一間極破極舊的茅屋前,漢子停下,伸手將柴門一推,轉頭咧着牙朝女子笑道:“好媳婦,這便是咱們的家了,進來吧。”
女子當真走了進去,卻見裡面一無所有,什麼都是破破爛爛的。她巡視一圈,在牆角處找出把竹椅,用絹布拭淨,然後神態安然地坐下。
漢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貌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鎮定自若的人,這樣……奇怪的人。
他站在那裡,不停地吞嚥着唾沫,欲近不敢,欲走不捨。
“奶奶的,早知道,就不接這樁生意了。”他終於忍不住抱怨道。
一粒石子破空射來,打在他的膝彎處,漢子踉蹌兩步,朝前方撲去,卻覺一股風撲面而至,將他撩倒一旁。
“抓淫婦啊!抓淫婦啊!”隨着幾聲飛揚跋扈的尖叫,奔進一個渾身肥肉的婦人,手舞大棒直衝向白衣女子:“你個狐狸精,竟敢勾引我相公,看我不打死你!不打死你!”
沒等她近前,外面的侍衛早已按捺不住,猛然衝進,抓住她的胳膊,將大棒奪下,厲聲斥道:“你做什麼?”
“抓狐狸精!我抓狐狸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