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像不太開心?”傅滄泓走過來,凝眸注視着夜璃歌。
她坐在樹下,背靠着樹幹,枝頭上有繁茂的葉子。
“是。”夜璃歌定睛看着他,沒有絲毫欺騙之意,“所以,我希望你能暫時離開,我要一個人靜靜。”
傅滄泓怔了怔,卻並沒有離去,反而在她身邊坐下,嗓音柔和地道:“告訴我,出什麼事了?”
“沒有,什麼事都沒有,滄泓,我只是想一個人。”夜璃歌的神情有些落寞。
傅滄泓呆了一瞬。
他使勁使勁地瞅她,想要看清她的內心,可他什麼都瞧不明白,只能站起來,一個人默默地走開了。
夜璃歌仰頭望着天空——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想,只是看着時間一點點流逝。
最後她才明白過來,自己這種情緒的源頭何在——是因爲失落,因安陽青璃帶來的失落——當一個人出現在你的生活空間裡,對他(她)的種種言行舉止,或許你會覺得習以爲常,一旦當這個人消失,不管他(她)過去帶給你的是什麼,都會覺得淡淡的吧。
還有,對關青雪與安陽涪頊的歉疚。
她知道自己需要一點時間,把這種負面情緒趕開,或者消化,所以讓傅滄泓離開。
直到天色擦黑,夜璃歌方纔站起身來,慢慢地走回龍赫殿,進得殿門,卻見傅滄泓正背對着她坐在桌邊,小心翼翼地擺弄什麼東西。
她走過去一看,才發現他在刻一個小木雕,而且非常非常地認真。
什麼時候……他有了這樣的愛好?
再仔細看時,卻發現那個木雕的五官,與自己分外相似,夜璃歌不禁擡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臉。
傅滄泓頭一次如此專注地做事,居然沒有發現她的存在,直到最後收刀,方纔長吸一口氣,擡起頭來。
看到夜璃歌,他下意識地想把小木偶藏起來,卻被夜璃歌一把抓過去:“讓我好好看看。”
“沒雕好呢。”此時的傅滄泓,純稚得就像個孩子。
夜璃歌看看木偶再看看他,才注意到他的食指上結了一層薄繭,不由拿起來,細細地摩挲着。
“什麼時候,也給妙兒雕一個吧。”
“嗯。”傅滄泓點頭。
夜璃歌放下木偶,捧起他的臉,開始細細親吻,傅滄泓這一次的表現十分地老實,就那麼乖乖地坐着。
“剛剛你有沒有生我氣?”
“沒有。”
“真沒有?”
“真地沒有。”
“嗯。”
“你好點了嗎?”
“已經好了。”
“那,吃飯吧。”傅滄泓說完,站起身來。
一場小小的風波就這樣散去,夫妻倆和往常再沒有任何區別。
晚間,傅滄泓趴在夜璃歌的小腹上,仔細聆聽了一會兒,擡頭定定地看着她,眸中滿是亮光:“很快,很快他就會出來了吧?”
“嗯。”夜璃歌拍拍他的腦袋,“很快。”
“希望這次,是個男孩子。”
“要又是個女孩兒,怎麼辦?”
“好辦啊,朕給她建一座園子,養起來。”
“你啊——”夜璃歌當即在他的額頭上戳了一指。
……
東值房。
一陣激烈的爭吵聲傳出:“嚴思語,看看看看,這都是你做的好事,說什麼發行紙鈔,還沒有試行,一大堆麻煩就找上門來了。”
嚴思語神情鎮定如常:“每一樣新政推行之前,都會遇到阻力,但倘若因這些阻力就放棄,只怕國家永遠都不能興榮發達。”
“你這是什麼理論?”蔡明捷性子火爆,“嚴思語,我勸你不要好高騖遠,看清楚眼前的現實吧。”
“現實?”嚴思語冷笑,“什麼現實?你是指,任由國內的錢幣依然如此?還是坐等國家鬧錢荒?”
蔡明捷頓時語塞。
“我知道,你們心裡看到的,都是眼下——只要眼下沒出大的亂子,就不會想着去改變,可我們是這個國家的決策者,什麼事都不能只看眼前!”
“說得好!”一陣掌聲驀地傳來,三人一愣,轉頭看時,卻見皇帝大袖如風地走進。
“參見皇上。”
“參見皇上。”
三人趕緊行禮。
“嚴上卿,精神可嘉啊。”
“皇上過獎。”
蔡明捷心生嫉妒,忍不住道:“可是皇上,朝廷將要發行紙鈔的通示一下,各地官員們紛紛叫苦。”
“他們叫他們的苦,”傅滄泓一擺手,“朕自有法子說服他們。”
蔡明捷與杜新頓時默然,他們敢和嚴思語分庭抗禮,可是在皇帝面前,那也就跟兩個軟柿子沒什麼區別。
“思語啊,拿出詳盡的方案來,朕已經決定,無論遭遇多大的阻力,都要將發行紙鈔之事落到實處。”
“微臣遵旨。”
又交代了一些事務,傅滄泓方纔離開了東值房。
閒來無事,傅滄泓心內忽然動念,決定到宮外走一走,當下叫來火狼,兩人皆換上便裝,離開皇宮。
行走在宮道上,傅滄泓不由生出股風發之意,彷彿回到少年時光,快意江湖,縱情不羈。
一路行去,但見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叫賣聲此起彼伏不絕,傅滄泓走到一個小攤位前,隨手拿起個菸袋:“怎麼賣?”
攤主伸出兩個手指,比劃了一下:“二十個銅子兒。”
傅滄泓放下菸袋,又轉眸去看別的,並沒有瞧見什麼新奇之物,正打算走開,後邊忽然得得響起陣馬蹄,風馳電掣般奔來,帶起的風將整個貨攤掀翻在地,上面的貨物“嘩嘩啦啦”掉了一地。
攤主趕緊彎下腰,躲在搭板底下,等街面上平靜下來,才長吁一口氣,站起身來,開始一件一件收拾東西。
“這誰呀?如此張狂?”傅滄泓站在道旁,忍不住道。
“應該是右安營的騎兵。”
“右安營?”傅滄泓略怔了怔,“指揮使是誰?”
“卑職不清楚。”
“明天你到吳鎧府上問問。”
“右安營,不歸吳鎧管轄。”
“那歸誰管?”
“兵部尚書,龔楷。”
傅滄泓“哦”了聲,不再言語,邁步繼續朝前走。
幸而各處市井雖繁華,卻沒有什麼爲非作歹之輩,火狼懸着的一顆心,總算是微微地放了下來。
眼見着日頭升上半空,兩人走進一家酒樓,要了酒菜慢慢地喝着。
“且說那,陽春三月桃花開遍,羅扇胭脂面,衣帶隨風,倚柳獨望,只待君來……”
女子語聲軟糯,帶着股透骨的媚意,並無任何出奇處,傅滄泓不由挑了挑眉,正想讓火狼去打發,卻聽身後一個粗聲粗氣的男音響起:“小月香,這已經幾天了?”
歌聲戛然而止,隨後響起個怯怯的女聲:“回四爺,已經第五天了。”
“銀子呢?”
“銀子只得二兩,還請四爺寬容則個。”
“二兩?”男人的話音裡帶着明顯的不耐,“二兩夠什麼使?小月香,你這純粹是糊弄爺嘛。”
“月香不敢,只因這些日子生意清淡,故而只得這些銀兩。”
“沒有銀兩也行,只要你跟爺回去……”
“四爺。”
但聽“啪”的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掉落於地,摔碎了。
“你躲什麼躲?四爺瞧得上你,是你的福氣!”
“小月香,你便跟四爺去吧,難道不比你在這裡賣唱強?”
“月香雖然命賤,但還想着以後好好嫁人呢……”女子話中帶了幾聲哭音。
“嫁人?你嫁誰不是嫁?難道就嫁不得我麼?”
“四爺……”
“走!”
“四爺……”月香的哭聲愈發大了起來。
“放開她。”
一道冷沉的聲線忽然響起。
叫四爺的男子微微一愣,旋即鬆開了月香,轉頭看時,但見一個黑塔般的漢子正定定地瞧着自己,那眉頭頓時揚了起來:“尊駕是?”
“放了她。”對方一副不屑於理會他的模樣,神情中帶了幾分傲慢,正是這傲慢,激怒了四爺,他“譁”地一聲抖開扇子,“你是誰?四爺天天在這街面上混,還從來沒見過你這號人物。”
“放開她。”未料對方仍然不加理會,只是簡短重複剛纔的話。
“放開她,倒也可以,只是,你得給我十兩銀子。”
對方一句話沒多說,直接從袖子裡摸出錠元寶,放在身邊的桌上。
這麼好說話?
四爺似乎是混慣江湖的人,沒有見過這號人物,倒愣了小會兒,走上前來取過銀子,放到口中咬了咬,確定是真的,這才揮了揮扇,道:“小月香,算你今兒個交了好運,遇上貴人,爺就饒了你這次。”
四爺說完,拿着銀子哼着歌兒,一顛一顛地去了。
“謝謝恩人。”小月香曲身拜倒,連連叩頭,“月香願結草銜環,以報大恩。”
“不必了。”對方淡掃她一眼,“你一個弱女子,隻身出門在外多有不便,還是早些回家去,準備嫁人吧。”
“小月香記下了。”
“這是二十兩銀子,足夠你備辦嫁妝,去吧。”
“這,這……”
“去吧。”
小月香似乎不敢相信,這樣的好事會落在自己身上,呆怔良久方纔近前,捧起銀子,左右看了看,方纔又躬身行禮,轉身離去。
待酒樓裡重新安靜下來,火狼方纔走回傅滄泓身邊。
“公子,這天色已晚,咱們該回了吧?”
“好。”傅滄泓點點頭,站起身來,主僕倆剛要結帳離去,卻聽樓梯口一陣“咚咚咚”亂響,卻是剛剛離開那四爺,領着一幫子歪眉斜眼的人,衝了進來。
“就是他們!”他扇子一揮,點住傅滄泓的鼻尖,“就是這小子,砸了四爺我的買賣。”
傅滄泓和火狼齊齊一愣,繼而很快平靜下來——他們都是走慣江湖之人,江湖上那些五花八門的騙術詐術也看慣看盡,今天居然有一幫蚱蜢,想來他們面前表演?
“告訴你們,”四爺大張聲勢,“要麼你們給二百兩銀子,要麼就跟爺去見官!”
“二百兩銀子?憑什麼給你二百兩?”火狼眉頭往上一挑。
“總之你得給我二百兩。”四爺擺出一副無賴的模樣。
“那咱們見官吧。”火狼絲毫不將他的威脅放在心上。
後邊兒有個省事的,趕緊將四爺扯到一旁,低聲言道:“我瞧這兩個人氣度不凡,怕非普通人,咱們還是——”
“切,”四爺心內發虛,臉上的氣焰仍是囂張,“怕他作甚?這京城裡難道還有人,比我舅姥爺還大嗎?”
“你舅姥爺是誰?”
“京機巡察魏大人。”
“原來是魏同海。”黑大個脣邊漾起絲冷笑,“如此說來,我們還真得見見他去。”
四爺這回是真地怔住了——想他在京中橫行霸道多年,還真沒有見過,有誰敢如此直呼他舅姥爺的名字,難不成這兩個人,真有什麼大來頭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