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京永安大街。
衆人只覺一陣清風從身旁掃過,仔細看時,卻一無所有。
“呼——”
風,徑直從敞開的門洞中穿過。
守城士兵甲揉揉眼睛:“適才,是不是有什麼人過去了?”
守城士兵乙,滿臉糊塗:“有……有嗎?”
“沒有嗎?”士兵甲更加糊塗——他剛剛的確有看見,一道影子飛了過去,卻不敢肯定,那是人,還是別的什麼。
“沒有。”士兵乙斬釘截鐵地回答,一則是因爲他確實什麼都沒看見,二則是心虛——想想看,倘若讓上頭知道他們值守不利,少不得要吃一頓訓斥,即如此,不若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茂密的叢林中,傅滄驁如飛豹一般,毫無方向感地奔突着,直至一條小溪旁,“嗷”地叫了一聲,然後深深扎進溪水中。
好難受——
心裡好難受——
不知道爲何這樣難受。
二十年來他從不曾見過外面的世界,也沒有什麼是非好惡的觀念,所感所知,皆出於本心。
二十年來幽禁於黑暗中的刻骨森寒,在他心中堆壘起一座高牆,將他與整個世界隔絕開來,而夜璃歌,不啻於是從高牆之外,透進的暖色曙光,僅憑着心中一絲微渺的渴望,他能從萬里千山外追來,一是長期養成的奇怪知覺;二是,心誠。
心誠者,可動天地。
幾日幾夜的長途奔徙,終是讓他觸到了那份溫暖,所以,他乖乖收了野性,伏在她的身邊,可是她——
“嗷——”
又是一聲長叫,傅滄驁擡起雙眼,看向湛湛青天,眸中卻是一片迷茫,就像個無助的孩子。
事實上,他本來就是一個孩子,一個剛剛闖入繁華世界,對人對事對物毫無判斷能力的孩子。
“沙沙——”
濃密樹蔭中,忽然傳來一陣細碎的響聲。天生的敏銳直覺讓傅滄驁猛然豎起雙耳,“譁”地一閃,躲到一棵高大的樹木後。
很快,樹林裡鑽出數名黑衣人,爲首者舉目橫掃,爾後奇道:“怎麼沒有?”
“頭兒,”另外一名黑衣人道,“聽聲音,只怕這傢伙個頭不小,四處找找,應該就在附近。”
“對,”第三名黑衣人也道,“怕是隻狼王,跑那麼快——”
“狼?還狼王?”又一名黑衣人道,“你當這是什麼地方?雪原嗎?這可是炎京郊外,哪來的狼?”
終於,爲首者一擺手,打斷所有人的話,低沉着嗓音道:“不管它是什麼,先抓住要緊,記着,要活的,本司自有用處。”
“是!”所有黑衣人齊齊拱手,沿着河邊散開,開始四下搜尋。
狼王?
傅滄驁悄悄往樹叢深處藏去,眼裡卻閃過一絲冽芒——他們說的,可是自己?
輕輕嗅了嗅鼻子,他隱約嗅到空氣中那種危險的氣息,全身的肌肉頓時繃緊。當一名黑衣人靠過來時,傅滄驁猛地從樹後探出手去,眨眼間扼住對方的喉嚨。
“咔嚓——”一聲喉骨斷裂的輕響後,黑衣人腦袋往旁邊一歪,已然氣絕,傅滄驁輕輕將其提起,放進半人高的野草叢裡。
片刻後,又一名黑衣人走來,傅滄驁依樣畫葫蘆……
“等等!”終於,爲首的黑衣人發現了異樣,一聲斷喝,所有黑衣人立即停止行動,奇怪地看向他。
側耳傾聽半晌,那首領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朝傅滄驁藏身之處走來。
他走得很慢,慢得傅滄驁能看見他每一塊肌膚的微弱起伏。
正因爲如此,他反倒沒動,因爲從這個人身上,他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大壓力——就像,每次看到那個人一樣。
井七的心跳得很快。
是從未有過的快。
作爲南宮闕手下最厲害的頂級殺手,他這一生經歷過太多的血腥,也無數次自刀口下滾過,對於死亡,他並不畏懼,卻也不喜歡。
此時,他的直覺告訴他,死亡,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血管裡的液體開始沸騰叫囂,那是興奮,面對強敵的興奮。
然後,他看到了那雙眼睛。
比寒冽劍鋒更明亮的眼睛。
四目相對,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平靜得出奇。
兩人同時動了。
停留在原地的黑衣人,只看到所有的樹枝草葉如旋風般狂舞起來,夾雜着濃重的喘息聲,有腥熱的液體飛濺開來,像剎那盛放的絕豔桃花。
撲通——
驟然水響之後,一切歸於平靜。
“井統領!”
“井統領!”
所有的黑衣人驚聲叫着,紛紛朝河邊圍攏,卻只看見一團渾濁的水流,匆匆往下游而去。
暮色輕柔地籠罩了整片大地。
水聲漾動,一身傷痕的傅滄驁爬上岸,伏在草地上,氣喘如雷。
脣齒之間,滿是血的腥氣,他終究,咬死了那個強悍的男人。
翻身平躺着,他呆呆地看着越來越黯淡的天空,臉上滿是烈戰之後的疲憊。
極致的疲憊。
還有幾絲難言的悲哀。
腦海之中,不由自主地就浮現出那抹傾城絕色。
然後,他笑了,傻傻地笑了。
那是一種怎樣的笑呵,就像是從墳墓裡爬出來的,一息尚存的死難者,看到了星光,看到了晨暉。
“滄驁——”有人握住他的手,輕輕地喚。
驀然轉頭,傅滄驁傻住。
“滄驁——”落日餘暉中,那女子姣好的面容有如雨後梨花,清雅不可方物,眸中有七色霞彩流轉。
“璃歌——”他鈍鈍地喚她。
她嘆息了一聲,傾身欲將他扶起,卻被他重重一把拉入懷中。
伏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夜璃歌闔上了雙眼。
天地靜寂。
就連歸巢的鳥兒,都停止了鳴叫,站在枝頭上,微微伏着小腦袋,看着那一雙靜靜俯臥的男女。
乾淨。
純粹。
沒有絲毫的慾念。
只是最單純最原始的相依。
或許在他們的心中,連男女分別的意識都很混沌。
他們親近,僅僅是因爲兩顆心的親近。
許久,夜璃歌坐直身體,口吻寵溺地道:“回去吧,跟我回去。”
“我……不呆黑……”傅滄驁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
“不呆黑,”夜璃歌豎起右手放在耳側,神情無比鄭重,“只呆亮。”
傅滄驁笑了。
從這以後,他們經常說些只有他們能聽懂,他人均不明白的傻話。
傻。
卻傻得可愛。
“噯,”擡腳走了幾步,夜璃歌忽然扯住傅滄驁的手,眨眨眼睛道,“咱們不走,咱們飛如何?”
“飛?”
傅滄驁想了想,舉起雙臂,做了個飛舞的動作。
夜璃歌點頭。
下一刻,她果真飛了起來,那男子展臂扶住她的腰,輕飄飄地便縱上樹梢,朝遠處掠去。
夜璃歌瞪大了眼,她知他身負絕世武功,卻不曾想已經達到如斯登峰造極的地步,難怪派夜家暗衛一路打探,卻始終找不到他的去處,如果不是聽到南宮闕手下那班人的喊聲,她也不會誤打誤撞進了這林子,發現他的蹤跡。
側頭看着他憨實的面孔,夜璃歌心中不由一陣黯然,說不清的黯然。
希望是“他”,又希望不是“他”,抑或是想着“他”,總把這人當他。
這就是戀愛,尤其是熱戀之中,每個女人都會有的心態吧,總想着最愛之人,時時刻刻都在自己身邊,可每每想到他做的那些事,卻又禁不住芳心苦痛。
戀愛中的女人都是敏感的,若不敏感,那隻能說明,你並非真正深愛,若是深愛,哪怕是對方一次微小的呼吸,都必能引起你的千思萬種。
“到了。”
不知啥時候,傅滄驁忽然猛地往下一沉,眨眼間雙腳已然落實於地面,穩穩站立。
“什麼人?”
旋即,數十名夜家暗衛手持武器,從各個角落裡閃出,將兩人團團圍住。
傅滄驁雙眸一寒,順手將夜璃歌掩到身後,就要“大開殺戒”,夜璃歌趕緊摁住他,沉聲道:“是我!”
是時天已黑盡,從廊下射來的幾許微光,投落在傅滄驁臉上,映出他冷俊的容顏,夜逐等人看得分明,不由低呼道:“傅滄泓?!”
爲怕再生枝節,夜璃歌不欲多作解釋,扯起傅滄驁轉身進了碧綺樓,扔下句話道:“今夜之事,你們只當什麼都沒看到,知道了嗎?”
“是!”夜逐等人齊齊對視一眼,各個退回原處。
掩上房門,夜璃歌方長長吁出一口氣——還好,今日這傻子雖然胡鬧,幸而沒驚擾別的什麼人,眼下這局面,自己倒可收拾。
再轉回頭時,卻見傅滄驁已經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看着他毫無芥蒂的面容,夜璃歌心中不由一聲輕嘆:真是個孩子啊。
剛剛取過被子蓋在傅滄驁的身上,便聽得外面傳來陣輕輕的叩擊聲:“小姐,宮裡來人了……”
宮裡?夜璃歌一怔,仔細瞅瞅傅滄驁的面色,方纔折身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打開房門。
“什麼事?”
“是董皇后身邊的孫公公,急召小姐入宮。”
“入宮?!”夜璃歌娥眉挑起,擡眸看了看黑沉夜空,“都這麼晚了……”
“司空大人也這麼說,可是孫公公堅持說,皇后急召,請小姐務必入宮!”
“現在嗎?”
“對!”
“……行,你先下去支應着,我換件衣服便去。”
“是。”夜逐答應着轉身離開,夜璃歌折回房中,確定傅滄驁依然熟睡着,這才又取了兩隻半臂長的蠟燭,點燃了立於桌上,然後換了件樸素大方的長裙,輕悄悄下了碧綺樓,往前院而去。
明亮的燭火中,傅滄驁那顆黑髮蓬亂的腦袋慢慢擡起,一雙眸子晨星也似,哪還有半點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