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想過遞辭呈離開,但卻捨不得眼下的高官厚祿,所以即使厚着臉皮,也只能繼續在這兒呆着。
本來,嚴思語在肅州處境困難,讓蔡明捷覺得,自己抓住了一個機會,可以扳回一局,可是瞧皇帝的神情,似乎壓根兒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仔細想想也是,一則肅州之事,並沒有鬧出什麼大的動靜,二則皇帝心中,似另有打算。
所有的事情加起來,都讓蔡明捷摸不着頭腦——仔細一想很古怪,但這古怪到底在什麼地方呢?
等蔡明捷回過神的時候,才發現值房裡異常安靜,所有人都在埋着頭做事,並無一人理會他,蔡明捷呆了一瞬,也只得坐下,心不在焉地做着手頭的事。
好容易熬到晌午,蔡明捷出了值房,走出老遠後,一個侍卿方纔慢騰騰地跟上來,輕輕拉拉他的袖子:“蔡大人,蔡大人。”
蔡明捷轉頭,見是進值房時間最短的少卿於少仁,本來不想搭理他,但心下一轉念,淡然道:“有事?”
“下官知道大人心裡不痛快,但眼下的情勢……”
他的話尚未說完,蔡明捷脣邊便浮起幾絲冷笑:“你也是來勸我向嚴思語示好的?”
“不,下官當然沒那個意思,”於少仁搖頭,“下官只是覺得,蔡大人或許可以暫時收斂鋒芒,靜觀其變,要知道,這天下之事,往往都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蔡大人何不忍避一時呢?”
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倒令蔡明捷不得不刮目相看,半晌,他仰天一聲嘆:“罷了,你說得對,或許我真該如此。”
言罷,他又擡起手來,拍了拍於少仁的肩膀:“爾雖年少,但城府已如此之深,將來定然大有可爲,且自珍重。”
兩人在拐角處分手,各往一處去。
蔡明捷在宏都的處境艱難,而嚴思語則更不好過——讓他痛苦的,並不是薛元濤一夥人的爲非作歹,而是肅州一帶人心之麻木,實在到了讓人難以想象的地步。
看來,要想從此處取證,將會困難重重。
如果沒有證據,要想讓薛元濤一夥伏法,則更是等於癡人說夢。
難道這一州之中,竟無半個清醒之人嗎?還是——嚴思語心中一咯噔,忽然有了主意。
“三元。”
“大人。”秦三元應聲而入,“大人,何事?”
“你且去幫我打聽打聽,看看這附近,有沒有哪戶人家有犯了事的人口,被捉進州府大牢裡。”
“大人,您這是——?”
“無須多問,”嚴思語擺擺手,“你只管照做便是。”
“是,大人。”秦三元領命而去,直到晚飯時間方纔折回,“大人,小的仔細探聽過了,這附近啊,共有三戶人家,有人犯在牢裡。”
“都是些什麼罪?”
“一個是小偷小摸,一個是通姦,還有一個是倒賣假古董。”
“哦?他們家裡的人,可有往牢裡去探監?”
“這個小的便沒有打聽了。”
“行。”嚴思語點點頭,“那你明日,且再聽聽打聽,把三名犯人的家屬關係弄清楚。”
“是。”
俗話說,只要你肯用心,天下便沒有辦不到的事,經過嚴思語一番精心的安排,三天後,他穿着一身普通百姓的衣服,以探視爲名,進了州衙大獄。
牢房裡一片黑咕隆咚,陰暗潮溼,面無表情的獄卒將嚴思語帶到一間牢房前,伸手一指,冷然道:“你要找的人,就在裡面。”
“謝謝。”嚴思語說着,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塞到獄卒手中,獄卒掂了掂,轉身走了。
“牛二,牛二。”隔着鐵柵欄,嚴思語叫着犯人的名字,裡面的人躺在一堆稻草上,一動不動,彷彿對身邊的一切毫無反應。
嚴思語蹲下身,將剛買來的炊餅從鐵欄杆的縫隙裡塞了進去,輕輕擱在地面上,稻草叢那邊終於有了動靜,坐起一個篷頭垢發的男子,轉頭看了看,然後手足並用地爬過來,抓起炊餅就開始狼吞虎嚥。
“牛二,”嚴思語把聲音壓得極低,“你可想出去?”
“出去?”牛二擡頭,往嚴思語臉上掃了掃,脣邊漾起絲古怪的笑,“老子在這裡活得好好的,爲什麼要出去?這裡有得吃有得喝還有得睡,不比在外面受人欺負強?”
“難道,你就不想家裡的人?”
“想他們作甚?如今這世道,只能各顧各。”
“那,你就不想過上體面的日子?舒服的日子?好吃好喝?”
牛二停住咀嚼,拿眼定定地看着嚴思語:“說吧,你想讓我做什麼?”
“你只要告訴我,這裡面,有沒有人,是因爲跟刺史大人作對而抓進來的,那就行了。”
“跟刺史大人作對?那有的是啊。”
“哦?”嚴思語雙眸頓時一亮,“告訴我,他們在哪兒?”
“那邊。”牛二伸手一指,嚴思語轉頭看時,卻只瞧見一片昏暗,他站起身來,正想移步過去瞧個究竟,外面已然響起獄卒的聲音:“時間到了,出去!快出去!”
嚴思語不得已,只得向牛二遞了個眼色後,離開了監獄。
之後的幾天,嚴思語藉口探監,把牢獄中的情形摸了個七七八八——果然如他所料,州衙大牢中關押着一批對薛元濤知根知底的人,或者是正直清謙,不肯與他同流合污者,敢有因利益分配不均而進來的,嚴思語心中有了底——
夜色深沉。
“閣下,請出來吧,我需要閣下的援手。”
黑影一閃,已然落在他的面前。
“不知閣下能不能替我跑一趟,去最近的渭河大營,調一支兵過來?”
“悉聽尊命。”
……
薛元濤瞪大雙眼,看着屋頂——這些年來,他一挨着枕頭,便立即呼呼睡去,可是今夜不知道是怎麼了,心裡像是有數十面鼓,在咚咚地不住敲響。
終於,他忍不住翻身下牀,點燃燭火,再次走到紅木櫃前,打開銅鎖,從裡面拿出匣子,看到裡面的銀票,心裡才覺安穩了些。
縱然事情真有什麼不對……
正思忖間,外面忽然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以及連串狗吠。
薛元濤心中驟驚,迅疾將銀票掖入懷中,不及穿長袍,走到角落裡,啓開一道暗門,閃身避了進去。
等嚴思語領着人衝進後堂時,看見的,只是一副暖意猶存的衾枕。
薛元濤,竟然就這麼跑了。
這隻老狐狸!
嚴思語不禁暗暗跺腳,但事已至此,只得暫先擱下不提,他先命人仔細搜索了刺史府中的一切,不肯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又讓人把刺史府中的下人集合到一起,忙碌完畢,天空已然濛濛泛白,嚴思語穿上官袍,亮出欽差的印信,往大堂上一坐,便令將刺史府中那一干下人帶上來,一個接一個仔細盤問。
讓他微覺詫異的是,薛元濤雖然已經“倒臺”,但這幫人里居然沒幾個說他壞話的,如此看來,薛元濤平日對他身邊的人,着實不錯。
嚴思語倒也不是剛愎自用之人,當下命皁隸把這些人帶了下去,然後從獄中提出被薛元濤關押的一干人犯,這下總算是打開了局面——仔細查去,薛元濤所犯罪刑數不勝數,查出來的結果令人瞠目結舌,光從帳面上看起來,他爲官十載,大約收斂了近三千萬兩銀子,看着手裡的卷宗,嚴思語雙眸深黝,並沒有再審下去,而是立即宣佈退堂。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已然很清楚,皇帝特令自己來查這件事的原因——很多原因,一方面固然是因爲薛元濤的所作所爲觸犯了衆怒,另一方面也是因爲,薛元濤某些舉動,影響到了朝廷的利益。
摒去衆人,嚴思語仔細查看着檔案,越看越是心寒,越看越是膽顫——肅州一案已如此驚人,那麼天下各州各府加起來,又有多少這樣的貪民污吏呢?
他思忖再三,終究是拿起筆來,將肅州之事的前因後果,諸般細節記錄明白,並寫了一封奏摺。
次日起來,嚴思語從被薛元濤無故關押的人裡挑出一個來,讓他暫時主管衙中之事——封存所有物品並帳目,等待朝廷的最後旨令。
收拾打點好一切,嚴思語方纔帶着秦三元,登上回程的馬車,他這一路,走得並不輕鬆,心裡就像是結了個疙瘩。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辦案了,如果說上次是輕鬆愜意,那麼這次就是——心裡的感覺難以形容——位高權重如何?富賈天下如何?總感覺有另一團東西,罩在每個人的頭頂,讓每個人不得自由。
馬車駛進宏都城時,恰是傍晚,淡淡幾抹斜陽塗在街道上,映出稚子奔跑歸家的身影。
進得自己的府宅,嚴思語擱下心頭事,卸了一肩風塵,洗沐一番後便睡着了。
第二天,他穿上朝報入宮,官員們看到他,紛紛點頭,熱情招呼,嚴思語一一與之寒喧,直到上朝的鐘聲響起,百官們魚貫進殿,跪於金階之下。
“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臣有本啓奏。”
皇帝的目光淡淡從冕後掃來:“講。”
“皇上,肅州之事,微臣已徹查——肅州刺史薛元濤,爲官十載以來,用各種不法手段盤剝百姓,數額之大令人觸目驚心,具體案懷微臣已經一一登錄在冊,請皇上細覽。”
“呈上來。”
曹仁降階,從嚴思語手中接過卷冊,覆上丹墀,把卷冊輕輕擱到桌案上。
傅滄泓拿過卷冊,展開細覽,然後重重一掌拍在案上:“薛元濤這個天殺的,真是罪大惡極!他人呢?”
“啓稟皇上,是微臣失察,讓他給逃了。”
“逃了?傳令吏部,立即發下海捕文書,無論如何,要將薛元濤逮捕歸案!”
滿庭寂然。
皇帝的目光像刀一般,從每個人頭頂掃過:“朕知道,在你們中間,一定有人和薛元濤串通一氣!不過,朕決定,從前的事,一概既往不咎,希望各位卿家好自爲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