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殿薄光。
傅滄泓端坐在椅中,靜靜看着那個步入殿中的女子。
她腳步那麼輕盈,好像是踩在雲裡。
傅滄泓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回來了?”
“看你這模樣,珏兒的進展,應該不小吧?”
“嗯。”夜璃歌點點頭。
“如此,也算是稱了你的心意。”
“我的心意?”夜璃歌的眉梢微微朝上一挑,“滄泓,難道你不希望珏兒他——”
“我自然是希望,但是璃歌,你,珏兒,妙兒,都平平安安地活着,纔是我最大的心願。”
“會的。”夜璃歌無比肯定地答道。
“先休息一下吧,我去讓人傳膳。”
夜璃歌點點頭,走到一旁坐下,她確實也有些累了。
沒一會兒,晚膳送了上來,夫妻倆一邊吃,一邊聊着家常話兒。
用過飯,宮侍上來撤去盤盞,奉上香茶,夜璃歌捧着茶杯,慢慢啜了小片刻,因道:“滄泓,最近內宮外朝,俱各太平無事,所以,我想,回璃郡一趟。”
“回璃郡?”傅滄泓微怔,“爲什麼?”
“……大約,是離開得太久,想回去瞧瞧。”
傅滄泓沉吟:“不然這樣吧,等我召回祈兒,讓他監國,我陪你回去。”
“讓祈兒監國?”夜璃歌一怔。
“嗯,”傅滄泓點頭,“祈兒這兩年來修文習武,大有長進,不妨讓他歷練歷練,再則,有嚴思語等一幫臣子在,不會有什麼事的。”
“那倒也行。”夜璃歌仔細想了想,點頭,“就按你的意思辦。”
傅滄泓不由興奮起來,近前親親她,方纔起身離去。
……
“兒臣遵旨。”
看着面無表情,十分平靜接過聖旨的傅延祈,傅滄泓不由微覺驚訝:“祈兒。”
“父皇。”
“你就不問問,爲什麼嗎?”
傅延祈沉默不語。
這個孩子,最近是越來越……有氣度了。
傅滄泓不由微露讚賞之意——大智若遇,厚德載物,真正胸有成竹的人,外面愈是不會顯山,也不會露水的。
他的隱忍功夫,也算是有了幾分火候。
“你難得回來一次,就在宮裡好好歇息吧。”傅滄泓的口吻也顯得平和了。
“謝父皇。”
倘若傅滄泓冷言冷語,傅延祈或可淡然相對,偏他這句關切之語,卻讓傅延祈眼裡起了幾許淚光。
“下去吧。”
老實說,這幾年,傅滄泓的心態也蒼老了不少——或許夜璃歌說得對,畢竟孩子是沒有錯的。
更何況,傅延祈一直都非常努力,非常非常地努力。
他相信,將來他一定可成大器。
傅延祈腳步從容地走出御書房。
“參見殿下。”
“參見殿下。”
“參見殿下。”
一路之上,所有的宮侍、宮女,紛紛朝他施禮叩拜,而傅延祈目不斜視,面無表情——從前他們是怎麼對他的,他可半點都沒有忘記。
在這宮裡,消息傳得比什麼都快。
迴廊轉角處。
“你們說,殿下他會不會——”
“會不會——”
想起各自從前做的那些惡事,一衆人等各個心裡膽寒,傅延祈的性子他們越來越不明白,從前,不管他們怎麼奚落他,羞辱他,糟蹋他,他總是默不作聲,悄悄兒走到一旁去,彷彿身邊就算髮生天大的事,也與他不相干。
所以,宮裡很多人在他面前肆無忌憚,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柿子只撿軟的捏,只因爲他是個不受寵的主兒。
可是今兒個,風向忽然轉了,皇帝竟然將監國之權賦予他,那,那以後——
“要不,咱們齊齊備份禮,去跟殿下賠個禮吧,他大人有大量,不會跟咱們一般見識的。”
“這……這妥當嗎?”
“妥當,非常妥當。”
如果不是曾經過,如果不是曾經經歷過太多的事,如果不是在民間看盡世態人情,傅延祈不會相信,這一幫跪在殿外的人,就是那些曾經戳着他後脊樑骨,恥笑他羞辱他的人。
如今,他們屏聲靜氣地跪在那裡,一聲不吭,就像一隻只待宰的羔羊。
如果是從前,他大約會把他們狠狠地折磨一番,然後統統攆出宮去,可是今天,他卻顯得那麼平靜,異常地平靜。
母后,您說得對,自古人情薄如紙,世間之人,有真性情真血性者,少之又少。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作爲帝王,就必須駕御這些人,就必須懂得,如何鑑別這些人,這些人,該用的時候當用之,不該用的時候便棄之,不必理會。
“都起來吧。”
“謝殿下。”
衆人這才戰戰兢兢地站起。
“以後,在這宮裡,該做什麼,仍然做什麼,只是記住,爲自己多積些口德,也就是了。”
“謝殿下教誨。”
衆人這才低着頭,各自離去。
等所有人都散盡,傅延祈方纔站起身,轉入內室,在一張長條几案前立定,看着置於其上的靈位,沉默良久,纔在桌前的薄團上跪下,朝着靈位一個接一個叩下頭去。
“母親,您看到了嗎?您看到了嗎?孩兒終於等來出頭之日,孩兒……會有更大的出息……”
……
“母后。”
“你來了?”方桌對面的女子擡起頭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坐吧。”
待傅延祈坐定,夜璃歌執起茶壺,給他斟了一杯:“嚐嚐看。”
傅延祈端起杯子,輕抿一口,眉頭隨即往上一皺。
“很好。”夜璃歌點點頭,“你已然懂得,如何品這苦,這澀。”
輕輕擱下杯子,傅延祈並不言語。
“你……”夜璃歌看看他,“將要執掌整個天下,以你看來,治國者該當如何?”
“廣施仁政,使老有所養,幼有所倚。”
“如何廣施仁政?”
“起用賢材,順應民心。”
“何爲賢材?”
“賢材者,不憂己貧,而憂天下之大道,賢材者,存信義,薄財貨,賢材者,自強不息。”
“很好。”夜璃歌點頭,“這些日子以來的學問,果有長進。”
“謝母后教誨。”
“那麼,你可有自己的想法?”
“我……自己?”傅延祈微怔。
“對,你自己。”
“我……”傅延祈擡頭,定定地看着她——可以說嗎?能夠說嗎?
“說吧,母后聽着。”
“母后……”傅延祈只哽咽了兩個字,淚水便大滴大滴地墜落下來,啪嗒砸在桌面上。
“祈兒?”
“爲什麼?爲什麼這天下間的人,就母后對祈兒不一樣?爲什麼,所有的人,都在背後說……”
“我知道,”夜璃歌輕輕拍拍他的頭,“你所感受到的一切,母后都知道,可是祈兒,你要相信,你的真心最終能改變一切。”
“可以嗎?”
“可以。”夜璃歌重重地點頭。
傅延祈卻沉默了——母后,倘若真心真能改變一切,那爲什麼?
“將來,你一定可以,一定可以遇到真正愛你的人,那個時候,不要錯過。”
“真正愛我的人?”傅延祈喃喃,然後驀地擡起頭來,“那麼母后,你愛父皇,你很愛父皇,是不是?”
“是。”夜璃歌毫不遲疑地答道。
“不管父皇遭遇了什麼,做了什麼,你都會原諒他,包容他,是不是?”
“是。”
“我明白了。”傅延祈再次低頭——如果是這樣,他無話可說,他真地無話可說。
他站起身來,向夜璃歌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母后,兒臣會記住您的話,兒臣會一生一世,做一個秉性正直的人。”
“好。”夜璃歌點頭,從旁邊拿起一卷書冊,遞到他手裡。
傅延祈接過一看,頓時怔了:“《天道》?”
“是,《天道》。”
“兒臣多謝母后。”
傅延祈接過書冊,轉頭慢慢地走出大殿。
……
“你此時授他《天道》,難道不覺爲時尚早?”
“祈兒悟性已高,不可誤他青春。”
“我只怕他太聰明,將來反被自己困住。”
“人生際遇,皆有份定,非人力可強求。”
“也罷。”傅滄泓輕嘆。
“收拾東西吧。”
“看來,你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回去瞧瞧。”
“或者是,看看外面的大好河山吧。”
“但願這一路,能夠如你所願。”
夫婦倆略作收拾,第二日一早,沒有驚動任何人,便悄悄地出了皇宮,一路往城外而去。
天色漸漸地明朗了。
淡薄曦光映出兩旁的山影、樹影、以及來來往往的行人,馬車。
很少有人注意到,那一對衣着普通的夫妻。
他們的步履很沉,很穩,表情從容而淡定,彷彿不管身邊發生什麼事,他們都可以坦然地面對。
“大爺,行行好,行行好吧。”
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懷着一個孩子,簸着右腿走過來,將沾着泥土的手伸向每一個路人,眼中流露出乞憐的光,路人們紛紛走避,誰都不肯理睬她。
女子低下頭,難過地嘆了口氣,抱着孩子走到一旁,她正要坐下歇口氣,一條惡犬忽然匆匆跑來,衝着她汪汪狂吠,女子只好再朝一旁去,終於,她找到一個角落,坐了下來,掏出乾癟的乳房,塞進孩子口中。
夜璃歌看了傅滄泓一眼,提步走到那女子跟前:“大妹子。”
女子擡頭,目光癡呆地看了她一眼。
“大妹子是哪裡人?”
“安,安平人……”
“爲什麼……出來乞討?”
“沒法子啊,沒法子啊,”女子連連搖頭,“我家男人死了,他兄弟就把我們孃兒倆給攆出來了。”
“那你爲什麼不告官呢?”
“告官?”女子搖頭,“衙門有規定,女人是不能上公堂的。”
女子不能上公堂?
夜璃歌怔了怔,隨即轉頭向傅滄泓瞧去。
傅滄泓點點頭。
“那這樣吧,我給你寫封信,你到城外的清靈庵暫住吧。”
女子眼裡閃過絲亮光。
而夜璃歌已然走到街邊一個字畫攤前,提起筆來便在紙上揮就幾行書,然後將宣紙疊起,重新走回女子跟前,將疊好的方勝交給她。
女子接過,感激涕零地去了。
夜璃歌這才走回字畫攤前,正準備付給那攤主銀兩,誰曉那攤主竟然擺擺手,道:“不必了。”
“好。”夜璃歌點頭,正要離去,卻聽攤主又道:“貴主寫得好字,想來出身不凡,不知能否留下墨寶?”
“好。”夜璃歌再次點頭,拿起筆來寫下一個斗大的“仁”字,然後擱筆離去。
那攤主看看“仁”字,再看看夜璃歌消失在人羣裡的背影,忽然悟出什麼,不由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他真是有眼無珠,竟然,竟然白白放跑了一個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