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傅滄泓點點頭,站起身來——本想着在這小小的農家院內,可以過一些舒心的日子,哪曉得竟也出了這樣的事,的確讓他心裡十分地不舒服。
出院門後,傅滄泓一路前行,卻見到處一片荒寂,偶爾聽得草屋中有女子的哭聲傳出。
傅滄泓想了想,行至一戶人家前停下,擡手敲敲門。
一個頭發蓬亂的男子拉開房門,十分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做什麼的?”
“這位大哥,我想請問,本地的青苗稅——”
“我不知道。”不等他把話說完,男子已經砰地一聲闔上房門。
傅滄泓心中微覺惱火,但細想那男子的表情,卻也可以體諒,於是,他調頭走開,又往下一戶人家,接連打聽了好幾家,纔有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告訴他:“這青苗稅啊,是縣裡特定的,每戶人家都必須上交,倘若不交,他們就會讓衙役踐踏良田,讓農戶根本無法栽植……”
傅滄泓恨得牙根兒直癢癢,他原本是個鐵骨剛腸的男子,向來容不得這起齷齪之事,乍然聞得,只覺血氣陣陣上涌。
好容易尋個偏僻地兒,想着過幾天太平日子,哪曉得竟會如此!
憤憤回到院門前,傅滄泓好容易撫平心中的怒氣,方纔推門而入。
夜璃歌一見他臉上表情,已然明白泰半,卻並不着惱——她雖時而“單純”,然於這人情世故上,卻也極是通透,心想傅滄泓必然吃了癟,但以他的性子,是絕對不肯說出來的,於是,她只起身,從屋裡端出飯菜來,柔聲勸慰道:“夫君,且歇歇吧。”
傅滄泓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拿起碗筷來吃飯,到底沒能忍住,便把在外面打聽到的事告訴與她聽。
“這件事,夫君打算怎麼處理?”
傅滄泓沉吟:“倘若這事發生在州里,必定已有暗人通稟與我,可偏偏發生在縣裡,卻是不太好辦。”
“此事,夫君最好不要親自出面。”
“哦?”
“倘若夫君並不想驚動官府,並且引來朝廷的關注,那就先隱上一隱。”
“可是這件事——”
夜璃歌微微一笑:“不妨做個樑上君子。”
傅滄泓雙眸頓亮,重重一拍腦門兒:“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不是夫君沒有想到,而是夫君……”夜璃歌掩脣,似笑非笑,那樣的媚態,頓時讓傅滄泓從心裡甜到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經末梢。
……
夜裡。
下安縣縣衙。
後堂。
“一千兩,兩千兩,三千兩……老爺,咱們發了,發了!”
“砰”地一聲,縣太爺將茶杯蓋重重扣落,將茶盞擱到桌上,“什麼發了不發了?說得如此難聽!”
肥胖的婦人頓時噤聲。
縣太爺咳嗽一聲,再道:“說吧,進項多少銀兩?”
“五,五萬兩……”
“什,什麼?”縣太爺自己也吃了一大驚,臉上頓時滿是笑容,忍不住站起身來,邁着方步,來回哼着歌兒,“小妹子你水個靈靈……”
婦人聽得不耐煩,重重一跺腳,縣太爺的歌聲頓時戛然而止。
“相公啊。”婦人翹着蘭花指,湊到縣太爺身邊,把個軟綿綿的身子往他身上靠,“俗話說,三年清知府,可是十萬雪花銀啊,你只要再做個三年,咱們就可以,就可以……”
“可以什麼?”
“可以到鄉下去,買一塊肥美的地,蓋上個莊子,好好地過咱們的日子。”
“嗯。”縣太爺拈鬚點頭,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回事——還可以多買幾個院子,多蓄幾房年輕貌美的小妾,省得每天對着這黃臉婆,渾身肥肉,愛嘮叨不說,還成日家把他的錢都搜刮乾淨了,一個子不剩地鎖進櫃子裡,讓他看着街上那些水靈靈的大姑娘,只能乾嚥唾沫星子。
夫妻倆在這裡盤算屬於他們的幸福生活,不提防房樑之上,一身黑衣的男子屏息而臥,將房內的一切盡收眼底。
原來所謂的青苗稅,都進了這贓官的口袋!
不過,這贓官在下頭搞出如此多事來,竟沒人過問?也沒人上訪?
看來,背後只怕隱藏着太多的機密。
直到縣官夫婦熄燈睡覺,傅滄泓方纔溜下房樑,從半開的窗戶裡溜了出去。
“怎樣?”
回到院裡,他剛撩開紗帳,一隻玉臂便繞了過來,抱住他的脖子。
“還沒睡啊?”
“嗯。”
夜璃歌把他裹進被裡,主動偎入他的懷中:“等你呢。”
傅滄泓滿懷的怨氣頓時消失得一乾二淨——只要能與她肌膚相親,他縱然是死,也值得了,哪還會記得旁的個?
“那縣官果然是隻肥鼠。”
“那夫君打算……?”
傅滄泓嘿然一笑,捏捏她的俏鼻:“這次你夫君我打算來個黑吃黑,夫人意下如何?”
夜璃歌撲嗤一聲笑:“要說黑,天下間還有誰能同你比?”
“多謝夫人誇獎。”傅滄泓“啪”地在她臉上親了口。
幾天後,縣衙裡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接着便是縣令夫人那呼天搶地的哭聲。
“天啊,我的錢啊,我的錢啊。”
無數百姓紛紛上前細觀,卻沒有一個人作聲。
“走開,都走開。”終於,幾名衙役出來,揮着大棍,將百姓紛紛給趕開了。
原本打算好的一切,旦夕間蕩然無存,這對於縣令夫人的打擊顯然異常強大。
郝縣令來來回回地走着,鼻中不斷地噴着氣:“哭,就知道哭!你他媽就知道哭!”
“你厲害!”縣令夫人擡起紅腫的雙眼,“你要是厲害,怎麼不去把咱們的銀子要回來?”
“我怎麼知道是誰偷了銀子?”郝縣令瞪大雙眼——按說,這件事倒也奇怪,銀子一直好好地藏在他們家中,怎麼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呢。
“那怎麼辦啊——”郝夫人頓時又哭開了。
郝縣令心裡也急得像貓抓似地,腦子裡急速地想着辦法,可一時之間,卻又去哪裡想辦法呢?
他當然萬萬想不到,自己得來的“不義之財”,此時全在離此不遠的院子裡。
“夫君,你打算如何處理這些錢財?”
“自然是看城裡哪些人需要,便散與哪些人了。”
“這可不妥。”夜璃歌搖搖頭,“從天而降的財貨,得之未必是幸事。”
“哦?”
“我仔細看過,此地民風已壞,人人皆有爭利之心,搞不好,會弄出血光之災來。”
“那你的意思是?”
“其實,”夜璃歌站起身,“連我都不明白,爲什麼世間很少人想過,認真靠自己的努力去創造一切,總是希望着天上掉餡餅,或者——”
她搖搖頭,忽然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或許此地的風俗,完全不是金錢的問題所能解決。”
“那是什麼?”
“是信任。”
“信任?”傅滄泓微愣。
“對,你看那些百姓的眼睛,充滿了生存的麻木,以及對於彼此的防範、恐懼,人與人之間有着一層無形的樊籬,這纔是癥結所在。”
“夫人?”傅滄泓大覺驚訝。
“那,依夫人所言,該怎麼做呢?”
“最好是從外郡調一名精明強幹的官員來,讓他重新豎立法度,讓百姓們有法可依,有法可守,並讓百姓們通過合法的勞動,得到相應的報酬。”
“嗯。”傅滄泓點頭,“夫人所言甚是,我這就去做。”
“此事在最開始時甚難,那名官員必然要承受極大的壓力,所以,請夫君慎重挑選,若不然,甚至會起到相反的效果。”
“我知道了。”傅滄泓再次點頭。
待他離去,夜璃歌陷入沉思之中——按說,如果她親自動手,確實能將這一郡完全治理好,然而她更深深地懂得,地方上發生的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波及朝廷和中央。
要想完全將一個郡,一個國治理好,往往並不是某個人能完成的,而是一國之風氣使然。
想了許久,忽然失笑——說好了不再理會這些紅塵俗事,哪曉得身在紅塵中,俗事卻天天發生着,原本以爲各掃門前雪,便可安然度日,可嘆,縱然是皇帝,也無法在自己的國土上,來去自如啊。
快近傍晚時,傅滄泓終於歸來。
“事情如何?”
“不日,嶽州縣令將至此處上任,想來可改民風。”
“一個幹吏雖能安一方,卻難定一國。”
“你的意思是——”傅滄泓的眉頭皺了起來,“我治國無方?”
夜璃歌搖頭:“那倒不是,皇帝所能做的,只是決策,然而這決策是否落到地方,卻要看下面人的辦事能力。”
“那你的意思是,應思語簡拔人才有誤?”
“也不是。”夜璃歌站起身來,在院子裡來回踱着步,“或許,只有我們多走走,多看看,才能找到問題的癥結所在。”
“好。”傅滄泓點頭,“那就全當咱們這次,微服私巡了。”
“那咱們,準備什麼時候動身?”
“明日一早吧。”
是夜,夫妻倆稍作收拾便睡下,次日天明後,帶着行禮悄悄地離開了。
這次又走了三四天,已至虞郡邊緣。
“大家都聽好了!莊主已經說過了,只要將這塊地開墾出來,咱們可以想種什麼,就種什麼,只要每年上交一成的糧食就成!”
“好咧!”扛着各種農具的青壯年們亮聲答應着,然後分散開來,各自埋頭勞動。
“兄臺。”傅滄泓上前作了個揖,神情十分謙恭地道,“兄臺你們這是——”
“墾荒啊!”男子臉上滿是笑意,轉頭從簸籮裡抓起兩個饅頭,塞到傅滄泓手裡,“這是今年的新麥子磨面做的,你且嚐嚐看。”
傅滄泓接過饅頭來,掰下一塊來,放進脣間細細地咀嚼着,但覺味道甘甜異常,不由點頭。
“兄弟,你是外地人吧。”
“是啊。”
“是路過還是投親?”
“想尋個地方暫住。”
“那您還真是找對地方了。”男子臉上滿是真誠的笑,“只要你勤勞,在咱們這個地方,就能過上好日子——開塊地,建個院子,娶房媳婦,舒舒服服,實實在在。”
“多謝大哥。”傅滄泓微微一笑,“適才聽大哥說,在這個地方種地,每年只上交一成糧食?”
“對。”男子毫不遲疑地點頭。
“卻不知,這地是哪位東家的?”
“弘州藍家,難道你連這個都不曉得?”
“緣何他家的地租子,比別處便宜?”
“你這人——”對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像看怪物一般,“難道便宜,不是好事?”
“那倒不是。”傅滄泓擺擺手,“好奇,好奇而已。”
“不單是這樣,倘若遇上災荒年,東家不但免租,還會給莊戶們分發救濟糧、食物等……”
“哦?”
“但有一條,莊家不喜歡懶漢,如果有那等不肯勤勞耕作,只想坐享其成的,莊家就會收回其地,好言請其離開。”
“這倒是新鮮。”傅滄泓言罷,不由朝夜璃歌瞧了一眼。
“不跟你們說了,我還得幹活去呢。”男子說完,彎腰拿起自己的鋤頭,也下地去了。
“璃歌——”
“我想,去拜訪一下那位藍莊主。”
“我也正有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