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天哪。”鄭應桐暗暗叫苦——好死不死,怎麼讓任昌星那個槓子頭冒出來了?
這些年來,任昌星爲了恢復學籍之事,頻頻來衙門找他,都被他推委過去,原想着這傢伙沒有學籍,到哪裡都沒有門路,誰曉得偏偏——
任昌星的真才實學,他自是知道的,將來他要是得了勢,後果實在難料。
鄭應桐滿腦袋冒煙,真有一種末日將至的感覺。
他感覺,自己篤信的某個信條,似乎瞬間被什麼巨大的力量給摧毀了,那是什麼樣的力量呢?
任昌星想不明白。
前院裡。
“任昌星?”夜璃歌仔細想了想,“這個人確實非常有名,大鬧考場,譏刺上官,憤世嫉俗,他還寫過一本書,叫作《現世錄》,確有才情。”
“如此說來,他確是人才?”
“人才是人才。”夜璃歌笑笑,“卻不知你能不能用他?”
“怎麼說?”
“其實世間億兆生靈中,自是藏龍臥虎,一個人,是狼是羊是虎是龍,很難斷定,尤其是對於初備龍形者。”
“龍?”傅滄泓微驚,“難道說,這個什麼任昌星,竟生有反心?”
“你若用得好,他自然不會反你,倘若用不好,他自然會反你。”
“那什麼是用得好,或者用不好?”
“不好說。”夜璃歌搖頭,“用人一途,卻也有許多的講究,譬如馮翊,雖說狂傲,但所作所爲,只爲一展長才,並無別的貪戀,而嚴思語,則是一半爲報師恩,另一半爲濟蒼生,而這個任昌星,我希望你,縱然不用,也放他歸去。”
“會不會養虎爲患?”
“你多心了——此人視金錢名利爲糞土,更視世俗約成爲無物,乃天地一奇材,凡奇材者,必渴遇知音,願爲知己者捨命,但帝上御人,是不能完全待之以誠,卻又不能不待之以誠,是故難把握,倘若他通過檢試,可讓他進京一試,我相信,祈兒能夠好好地駕馭他。”
“你相信?似乎你一直很相信祈兒?”
“是的。”夜璃歌毫不遲疑地答道,“我相信祈兒,非常地相信。”
“爲什麼?”
“直覺。”
“哦?”
卻說五日後,任昌星果然將積年的案件完全料理得一清二楚,滿衙裡上下個個臣服。
就連任昌星自己,也微有幾分得色,如此一來,傅滄泓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把他交給我吧。”
這日傍晚,任昌星接到一封信函,讓他在天黑前去後山山林。
任昌星走進樹林裡,天光已明,他正疑惑地尋找那個約自己前來之人,旁側裡忽然奔出一隻野狼,猛地撲向他。
任昌星大驚,側身抱住一棵樹,嗖嗖地爬了上去,野狼跟着上樹,任昌星不得已,攀住樹枝朝外跳,野狼始終緊跟不捨,任昌星只好撒手,整個人重重地摔落地面,他就勢一滾,後背碰到一塊石頭,頓時有了主意,隨即從懷中掏出火熠子點燃,然後一手抓起石頭,緊緊握住,雙目炯炯地盯着那隻野狼。
一人一狼久久地對峙着,喉中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
在野狼準備發起攻擊的瞬間,任昌星卻先動了——他拔了一把野草點燃,遠遠扔向野狼,野狼畏火,故而步步後退,任昌星絲毫不敢鬆懈,一邊盯着野狼,一邊在四下裡迅速蒐羅可點燃之物,在自己身周築起一道火牆,直到確定自己真地安全了,方纔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高高站在樹上的夜璃歌,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若說衙門理事,是看他的文才,那麼今夜之試,便是他的膽魄和應急能力。
不錯。
雖然是文弱之身,但面對如此險境,卻毫無懼色,反而應對從容,實在令人震驚。
不過——
任昌星瞪大眼,呆呆地看着眼前這個手執利刃,對準他脖頸的女子。
她就那樣看着他,一言不發,渾身的冷煞讓人從頭寒到腳。
任昌星努力嚥了口唾沫,然後一點點鎮定下來。
“不怕死?”
“死有什麼可怕?可怕的是,並非死得其所。”
“那,你想爲什麼而死?”
“宿願。”
“你的宿願是什麼?”
“鯤鵬展翅,一嘯九天。”
“鯤鵬展翅?”夜璃歌露出絲微哂,“看看你現在,一文不名,身無長物,還說什麼鯤鵬展翅?”
“可我腹藏詩書萬冊,志比金堅,只要一息尚存,自能笑傲人間!”
夜璃歌定定地看着他,然後笑了。
“記住。”她俯下身子,一個字一個字地道,“記住你剛纔說過的話,在任何時候,都不要忘記——不管你身邊發生了什麼事,不管有多少人在嘲諷你,羞辱你,看不起你,懷疑你,踐踏你,甚至身陷囹圄,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按你心中所想,光明磊落地活着!”
“是!”任昌星翻身爬起來,衝着他重重叩頭,“多謝俠女賜教!”
“天生你奇才,可你不該逞才傲物,不該目中無人——就算知道學官有不義之舉,也不能因此而口無遮欄。”
“俠女的意思是?”
“天道昭昭,不會埋沒任何一個人——強大你自己,等待時機。”夜璃歌說完,縱身飛上樹梢,瞬而不見蹤跡。
任昌星怔怔地站着,猶覺她的話尚句句在耳邊盤旋。
……
“看來,你今番又點醒了一個俗子。”
“有才,有志,只是欠缺一點容人之量,此劫完後,當還他一片晴天。”
“遇上你,倒還罷了,只是他那臭脾氣……”
“天下真正有才學者,哪個沒有脾氣?你再想想朝中裡着的那些卿貳大臣,若是隻會做好人,每遇時機,可否出來擔責任?”
傅滄泓沉默——夜璃歌所言,確是事實。
“也許,”夜璃歌柔和了口吻,“我們倆判斷人才的觀點完全不同,你喜歡服從你的,能揣摩你意思辦事的人,但我喜歡開拓進取,能夠腳踏實地,解決難題的人,至於這兩種人,哪種更有‘價值’,還是由君王自己來掌握吧。”
“不。”傅滄泓一把抓住她的手,“璃歌,我聽你的。”
“你啊。”夜璃歌不禁嗔了他一眼——“總是這樣。”
“不是。”傅滄泓搖頭,“我知道在很多事上,我說不過你,也做不過你,你說的是對的,一個國家如果想一直壯大,是必須要有擎天支柱的。”
“嗯,不過任昌星此人,需要一定的打磨,方能使之附合要求,爲國所用。”
“嗯,我會寫一封信給延祈。”
……
大街上。
“任秀才,聽說你前日闖衙門,可有結果?”
“是啊,任秀才,你平日不是挺鬧騰嗎?嚷着說自己如何才高八斗,如今結果怎麼樣?還不如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吧?”
“就是啊任秀才,何必折騰呢?老老實實娶個媳婦,好好過你的日子吧,別瞎鬧了,你一個酸腐秀才,怎麼是老爺們的對手?他們兩根小指頭就把你捏死了。”
任昌星默默從這些人面前走過,一言不發。
若是從前,他一定會同他們理論,可是如今卻不同了,那個女人的話,總是在耳邊迴盪——曾經,他也很擔心,自己會不會這樣落魄一生,不過現在,他已經一點都不擔心了。
得意,或者失意,在他看來亦沒什麼意義。
回到家裡,任昌星倒在牀榻上,拿過一卷書冊便看。
“看書,你就知道看書!”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蓬頭垢面的女子衝進來,搶過他的書冊扔在地上,用力地踩,“讓你娶媳婦,你不娶,讓你學一門養生的手藝,你也不學,成天只知道搗弄這些莫明其妙的東西,我受夠你了!”
任昌星一言不發,俯下頭拾起書冊,拍去上面的灰塵,仔仔細細放回桌上。
“鏜——鏜——”
數聲驚鑼傳來,接着街上有人跑動:“任老爺,任老爺在家嗎?”
任昌星和他的老姐姐齊齊一怔,已經有人挑起破氈簾進來,臉上滿是笑意:“任老爺,恭喜你如今苦盡甘來,轉日便要大好了。”
“嗯?”
“大老爺,適才衙門貼出告示,已經復了您舉人的身份,並且直接舉薦進京,任吏部堂官。”
“什麼?”別說任昌星,就連他姐姐,也是瞬間化成了泥人,作聲不得。
預料中的狂喜卻沒有出現,心裡很空,很空,就像期待了很久的一個夢,忽然間化成現實。
“天哪!”任昌星的姐姐一下子跪在地上,朝着天空重重地叩頭,“我的天哪,老天保佑啊,祖宗顯靈啊,我任家總算是時來運轉了。”
她不停地磕頭,又爬起來哆哆嗦嗦地給任昌星整理衣服:“星子啊,你可千萬別怪姐姐,你是咱們家唯一的讀書人,又曾經中過舉人,這方圓百里地,那可都是出了名的,將來要是飛黃騰達了,可要想着家裡的人。”
飛黃騰達?任昌星扯扯脣角,想笑,卻沒能笑出來。
“星子,你?”
“我沒事。”任昌星搖搖頭,“姐姐,我當官不是爲了富貴,而是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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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自家姐姐那雙昏濁的老眼,他到底打住了話頭——說什麼她都不會懂的,這個在窮人堆裡掙扎了一輩子的人,是不會明白廟堂之謀的。
定國、安邦、達禮、明道,這些,對成天與柴米油鹽打交道的老百姓而言,實在太遙遠太遙遠。
自己只有一個人離開家,從此天涯漂泊,一展雄才了。
也許若干年後,他的名字會被記載在史冊之上,爲後人敬仰,而之前那一段貧寒的歷史,則被風塵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