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陵的頭七一過,顧延明便讓顧維鈞領兵出征了。
大部隊在後,顧維鈞先行一步和盟友會面,江傾送他去火車站。
辭別的話語卡在了喉頭,半句也吐不出來。
“最後再抱一抱她吧。”顧維鈞想着,緊緊地抱住了江傾,“你走那天,我興許不能回來送你了,你自己要小心。”
“嗯,早點回來,等我取回了母親的骨灰,我就回來找你。”江傾把手臂收緊了一些。
騙子。
“好,我在家等你。”顧維鈞應道。
騙子。
江傾“嗯”了一聲。
兩人相擁了許久。
“那我走了。”
“萬事小心。”
顧維鈞走了幾步,還是回了頭,戀戀不捨地,看了她最後一眼,喚了一聲:“阿傾。”
“什麼?”
“再叫一聲我的名字。”
江傾沒有應聲,兩人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對方,像是要把對方此時的樣子刻在心裡。
過了許久,江傾才輕聲喚道:“楠溪”
“顧楠溪。”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卻重重烙地在了顧維鈞的心裡。
顧維鈞轉身向前走去,不再回頭。
江傾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爲止。
半月後,江傾本是要走的,可顧維鈞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她就又等了幾天,直到顧維鈞的捷報傳來,她才放了心,估摸着他回來的日子訂了票。
江傾走之前,給顧維鈞留了一封信,卻被顧曼發現藏了起來。
顧維鈞回濟北的前一天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說小人挑撥,顧帥生疑,少帥小心。
顧維鈞帶着部隊浩浩湯湯凱旋歸來,卻在濟北城門口被守城的士兵攔住。
“少帥。”有人上前來喚了他一聲,顧維鈞認出這人是父親新收的義子陳繼洲。
顧延明收編裴國榮軍隊時發現的可用之材,因爲性子耿直一直不受重用,卻被顧延明看中收爲義子,
“顧帥聽說少帥凱旋歸來,要給少帥接風呢,請少帥隨我來。”陳繼洲客套道。
“此次凱旋歸來,非我一人之功,父親要給我接風,卻不讓這些浴血奮戰的將士進城,父親這是何意?”
“顧帥的意思,非嫡系軍隊,入城不妥,少帥您這幫出生入死的兄弟,怕是要另找地方安頓了。”
“我們跟着少帥出生入死,在戰場浴血奮戰,顧帥卻像防賊一樣防着我們,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什麼意思?別說接風了,連城門都不讓進,是連家人的面都不讓我們見嗎?”
“顧帥該不會是想卸磨殺驢吧?”年堅心直口快。
“閉嘴。”方知途呵斥了年堅。
“也罷,我跟你去,省得給人落下話柄,知途,你先帶他們在城外住下。”
“不可少帥,萬一顧帥...”
“這是命令!”顧維鈞打斷了方知途的話。
“是!”方知途只能應下。
“聽說了嗎?咱們的少帥打了勝仗,現在已經回到濟北城了。”
江傾在火車站臺默不作聲地聽着。
“怎麼沒聽說?我還聽說”那人壓低了聲音,“顧帥把少帥的軍隊攔在城門口不讓進哪!”
江傾的心懸了起來。
“少帥本就很得民心,如今又得了軍心,在軍中威望大增,咱們的顧帥可還沒老呢,一山不容二虎,顧帥怕是...”
“不可能吧,虎毒都不食子!”
“子?”那人冷笑一聲小聲說道,“是不是親子還不一定呢?”
江傾聽到這兒,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碧雲,“碧雲,你先去附近那家平安旅館住三天,三天之後若我沒有回來,你就自己去英國,幫我把母親的骨灰取回來安葬。然後,”江傾突然有些哽咽,“你就自由了。你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這些錢也足夠你生活了。”
“不,我不要!”碧雲一下子就哭了,“小姐你別回去!別丟下我!”
“我沒有要丟下你,三天之內,我會回來的。我全部家當都在你這兒,你別丟下我纔是。”
“我走了。”江傾說完就拎着行李往火車站出口跑去。
“小姐我在旅館等你,你一定要來!”
“我會來的!你等我!”
顧維鈞去了書房,看到顧延明負手背對着他,站在窗邊。
顧維鈞喚道:“父親。”語氣摻雜着警覺和疏離。
“來了。”顧延明並未轉過身來,“你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
前幾日顧延明同陳繼洲一起去巡視,無意中聽到有人在議論。
“聽說顧帥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了。”
“不能吧,我們顧帥可是巡閱使,上次見到他還神采奕奕容光煥發的。”
“別說他是巡閱使,就是天王老子,也是會有老的走不動道的那天,老帥不中用了,不還有少帥嘛,有少帥在,我們有什麼好怕的。”
顧延明的臉色陰沉。
“我們贏了,父親不高興嗎?”
“當然高興,你贏得漂亮,不愧是我顧延明的兒子。”顧延明轉着大拇指上的扳指若有所思道:“戰場兇險,如今北邊戰亂已平,你也不必再帶兵了,就好好在家呆着,幫我總理濟北的軍務吧!”
“父親是要我,交兵權。”
“是兩軍融合。”
“如果,我不肯呢,”顧維鈞看到顧延明轉着扳指的手不自然的停頓了一下,“父親會殺了我嗎?”
“虎毒不食子,楠溪,你可是我的兒子,你怎麼會這麼想?”顧延明背過身去。
“我,是嗎?”顧維鈞語氣裡帶着一絲挑釁,“您爲什麼不看着我?”
“顧曼這丫頭到底還是告訴你了。”
“看着我。”
“楠溪,縱然我們父子沒有血緣關係,你也是我辛苦養大的。大字不識的農民都知道,養恩大於生恩。”
“看着我!”
兩人沉默了一陣,顧延明還是轉過了身。
“那父親能否告訴我,我親生父母是誰?”
“你只是個被遺棄的孤兒,我把你撿了回來。你的親生父母是誰,現在又有什麼要緊。”
“是不要緊,我只是好奇罷了。父親的要求,兒子恕難從命!”
“那些將士,只怕死後都不得安生了。”
“父親什麼意思?”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若我給活下來的士兵安上叛軍的罪名,圍剿追殺,只怕他們死也不能瞑目。”
顧維鈞突然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真爲那些戰死的士兵不值。”
“我們沒有死於敵人的炮火和子彈,現在卻要死於自己人的疑心。”
門外突然有人痛報,說三少奶奶要見少帥。
“阿傾?她回來了?”“說好不回頭的,你爲什麼要回來?爲什麼?”
“你應該高興纔對,至少她心裡有你。”
“你別動她!”
“就憑她回來找你,我就不會動她。當了二十多年的父子,我還以爲你比我自己都懂我。”
“是啊,二十多年的父子,竟然還敵不過您心裡那點疑慮。”顧維鈞又補了一句,“你的心裡就只有你自己。”
顧延明不語。
顧維鈞知道顧延明不會動江傾的,他只是關心則亂。再怎麼樣,顧延明也不會對一個女人下手,不然和那些禽獸不如的日本人又有什麼區別。
顧維鈞又恢復了之前的平靜,“北邊的日本人蠢蠢欲動,我願意去替父親守着北邊。我交出了兵權,又遠離濟北,就不會成爲五弟的威脅,父親從此便可高枕無憂了。”
“你這麼快就能想通,爲父很是欣慰。”顧延明給他倒了一杯酒,遞給他。
顧維鈞沒接,冷冷說道:“但是我有幾個條件,還請顧帥答應。”
顧延明收回了手。
“我的手下大多對我忠心耿耿,如果我不交兵權,顧帥又不放人,時間長了他們捺捺不住勢必會圍城,到時候魚死網破,大家都撈不着好。傅辛可能還會藉此機會落井下石,吞併顧帥的勢力。”
“什麼條件?”
“那些戰死的士兵,您要爲他們授勳。”
“他們的家屬,撫卹金雙倍。”
“那些傷兵的醫藥費,也由您來支付。”
“若是傷重之人,出院後還請顧帥替他們找一份能夠養家餬口的清閒差事。”
“可以。”
“若是,若是江傾問起您對我的處置,您就說讓我去北平歷練兩年。您把她送走吧?”
“你想清楚了,她這一走,可就真的再不會回來了。”
“我想好了。”
“謝顧帥!”顧維鈞接起酒杯,一飲而盡,摔掉杯子就要離開。
“等一下,”顧延明突然叫住了他。
顧維鈞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顧延明突然想起了顧維鈞小時候,他給這小子演示怎麼騎馬,假裝從馬上摔了下來。顧維鈞大叫一聲,驚慌失措地跑到他身邊抓着他的手,一直不停地哭着叫着爹爹。
一股無名酸澀涌上了他的喉頭。
“楠溪,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希望,你真的是我的兒子!”
顧維鈞仍是沒有回頭,徑直離開了。